學達書庫>>林紓文集 記惠斯敏司德大寺 (選自《拊掌錄》,今譯名為《傑弗裡·克雷昂先生的見聞雜記》) [美]華盛頓·歐文 著 林紓 筆譯 魏易 口述 一日為蕭晨,百卉俱靡,秋人寡歡之時,余在惠斯敏司德寺遊憩可數句鐘。當 此荒寒寥瑟之境,益以陰沈欲雨之秋天,可雲兩美合矣!餘一入寺門,已似托身於 古昔,與地下鬼雄款語。門內列甬道至修廣,上蓋古瓦,陰森如履地洞;修墉之上, 作圓竇通漏光。是中隱隱見一僧,衣黑衣,徐行若魅。餘一人既入是中,決所見必 皆厲栗之狀,即亦無怖。牆壁年久,莓苔斑駁,泥土亦漸削落;壁上碑版,隱隱亦 悉為苔紋所封;而鐫刻之物,觚棱漸挫,但模糊留其形式而已。黃日布地,四圍仍 陰悄動人,高墉修直,仰望蔚藍,直類井底觀天;而本寺塔尖直上,半在雲表。 餘循行廢殿之上,遙想當日之經營,至此已榛蕪滿目。更讀殘碑,半傾側於地, 或即成為砌石,履跡所經,字畫均漫漶不可讀。尚有一碑,列三巨公名,仿佛可辨, 其事蹟則久已磨平,無可求索。三公者,均本寺主持,為十一二世紀時人。餘癡立 久不能語,以為人死留碑,即碑亦不足深恃;可知人欲圖名,欲身後令人思慕,其 事滋難恃也,若更數年者,將並此而沒矣!當日營謀,刊石立像,謂可不朽,不知 石亦有時而漫滅也! 徘徊中,寺鐘已動,回音若抱柱而鏗,余立身叢塚之中,似此鐘聲詔人,今日 光陰又匆匆逝矣!餘在聲浪之中,搖搖似為此聲催吾入諸窀穸,可悲也哉! 已而徐步入廣殿中,既入,而壯麗之奇構,令人震越失次;盤花大柱林林可數 百株,藻井直上,高厲不見其極。餘自視若在殿礎之下,蠕蠕直如蟲豸。以此殿之 高且廣,寂寥無人,履之心悸,足不敢前。每一窺足,而回音輒發於壁間,覺一舉 一動皆生奇響。餘肅然,處吾旁者,均先代賢哲英雄之骨,不能不加敬恭。然不禁 一笑者,笑彼功蓋宇宙,言成經典之人,至於今日,則殘骨數星,與沙土交雜,聚 此漠然無人之區,外此其又何戀耶!生前舉手可以奄有江山;至於鐘漏歇時,欲與 前勳爭此土壤,尚有吝惜不復相讓者,則又可憫矣!夫萬年之名,人人所歆,而銘 誄陳陳,觀者又複幾人?矧此石苦漶,複不足深恃耶! 餘此時迤邐至古詩人墳碣之下,盤桓久之。詩人遺事,至簡而易讀。惟莎士比、 愛迭森兩先生尚有小石像存焉,餘人則半像粗記姓名而已。嗟夫!詩人固無勳榮, 而吊古人來,往往于詩人斷墳多增留戀。凡人之吊古英雄,但有駭歎,若詩家遺像, 則綿綿然情動於中,即亦不知其所以然。以詩人感人之深,雖異代有同夙契。蓋著 書者之神,往往合於讀書者,情絲蒙絡,款款深深。餘人則但憑歷史為准,而史殊 不足恃。詩人印人以心,每誦其詩,輒如新發諸硎,不斥為陳人屏之也。須知詩人 為人多而為己少,以詩人生平去歡樂而即幽邃,閉戶苦吟,取古人之心跡與今人粘 合無間,而名譽又不從流血而來,一一本諸心思,以公道論之,後人宜有感戴之思。 蓋詩人之留貽,非屬豐功偉烈,或徒托空名,直握其智珠,出其慧力,悉投諸後人, 一無所吝也。 余既憑弔詩人,更進則古皇陵寢矣。又進,則名臣勇將及有名主教之屬。碑碣 林林,顧乃無一聲響,大似《天方夜譚》中所言術士入城,城人皆化為石偶者。偶 讀墓碑,佳者亦夥,獨有一家,則碑誌中有二語雲:「兄弟勇,姊妹懿。」言詞至 賅簡,而感人亦至深也。 余當萬念俱寂時,忽隱隱聞市聲及車馬之聲隨西風而至,此二境乃至不相侔。 人世繁聲竟直至夜台之上耶?餘徘徊間,西日將匿,似遊人宜反,而暮鐘亦急。餘 見沙彌衣白衣,魚貫入殿。余獨立於亨利第七禮拜堂之前。門外階級重重,銅扉嚴 闔。餘仍入觀,堂中營造之工,一時無兩。壁端鐫刻垂滿,每刻均鐫先賢,而刻工 之佳,幾于視堅石為木綿,屋頂均密刻,仰觀竟纖細如蛛網。中立二石像,則帝、 後禦容也,旁立均勳戚大臣。每像之前,均玉石闌於旋繞,顧富麗至此,轉令人生 無窮之悲,蓋經構此宇,非有大力烏能者?乃殘骨即居止廣殿崇墀之下矣!意必有 一日,鳥巢其上,遊人憑弔壞殿之基。殿外尚有二陵:一為英後伊裡沙白,一為蘇 格蘭後馬利亞。二人,仇讐也,今乃相距一丘,則所謂仇讐者,亦不外如此耳!方 今力持公論,何人不為馬利亞鳴其冤抑?以大勢論之,二人生死當萬元相見之期, 不圖埋骨成灰,乃同此濛濛之埃壒。 餘倦極,困息于馬利亞石像之下,憐而吊之。時萬聲俱寂,並住僧梵唄之聲亦 渺。天色沈沈,黑影漸生,石像亦漸模糊。晚鐘逐處皆動。餘起立將出,遂拾級下。 忽見愛德哇德聖王之墓,因複登臨。墳外環立多像。為勢稍高,歷歷見諸塋兆。左 近有加冕御座一,為木制。余思加冕者,皇帝得意之秋也,今胡為移此得意之御座 置諸寢園?然則人世得意失意事,相去亦不數武耳! 天色已晚,僧將閉門,余遵舊路而出。餘既出殿門,寺門即闔,回音尚隱隱然。 餘既出門,思欲默識今日所見,乃腦筋棼如亂絲。自念剛出此門,胡為遺忘如 是之迅?然則智、名、勇、功,乃可令人久憶耶?彼所謂大名千古不朽者,亦讏言 耳,駒光之隙,時推陳而出新,須知前此文字固佳,然翻閱已至未葉矣!今日名人, 即推倒舊時之老宿者,不知後來之秀,久磨礪以待汝矣。故歷史陳陳,後人聞者, 每疑信為荒唐之說。實跡偏成疑案,因之聚訟紛紛,而紀功之碑,亦不待人力推陷, 皆倦極而思睡於地,所鐫古書,亦漸漸為空氣所蝕,成為平面。無論華表、穹門、 金字塔,後此均一堆沙石耳!縱使墳台堅固,亦複何濟?而亞力山大之屍灰已揚歸 烏有,僅留空槨,置諸博物院中。埃及之「木默」,固長曆人世之光陰,即波斯之 坎白西司,亦未嘗加以淩踐。今嗜利之人,乃竊取而鬻之。埃及佛羅之木默,今已 搗碎為醫傷之藥屑矣。夫以金字塔中之物,尚屑以為藥,矧此區區之殿宇耶?今日 尚有吾輩為文章以稱美此寺,安知異日非風吼鴟鳴之廢地,而斷瓦殘磚,均為野藤 山花所蒙絡?夫人身死耳,死而留名于史,即史亦奚足恃?雖碑版亦但成遺跡而已, 他又何論耶! 嚴既澄校注按語: 按此為歐文生平得意文章之一,最足表現作者之性情,極為當時作家所稱頌。 惜原譯者刪節頗多;若悉為補入,又慮減原譯文之丰姿氣勢。幸此類懷古之文辭, 本無嚴整之佈局,稍加縮節,似尚無妨。故除校正一二訛誤之句外,不欲多所補充。 至原文所具之靈思美感,則此譯文亦頗能保持不墮。吾人不能不認為林氏所譯書中 之上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