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文集                臺灣姑娘

 
  一個戴厚眼鏡的,未老先白頭的中學教員告訴我的故事。

  臺灣的姑娘喜歡穿花裙子,光腳拖木拖板,愛玩愛笑愛打扮。可是她們的日子十分困苦,成千成萬的女孩子,還沒有長成少女,就要去謀生。又沒有正經的生路,只好去當「下女」,去做「女招待」……每當夜深人靜,我聽著窗外馬路上,格拉格拉的木拖板聲音,一句半句南方海島上的吟詩般的歌曲,爽朗的成串的笑聲,我就尋思臺灣姑娘的性格,可總是抓不住要點。直到認識了一位小姑娘,眼見她一二年間,忽然長大成熟,又忽然枯萎謝去,我才仿佛明白了一些道理。

  一九四六年的秋天,我為了生活,遠離不願意離開的大陸,渡海到臺灣中部的一個中學裡教書。學校遠離城市,宿舍又遠離學校。那是一座日本式的木頭小房子,經過了日本投降,國民黨接收,弄得圍牆倒塌,門窗破敗。荒涼的院子和寂寞的田野連接起來了。我懷念大陸上的火熱的解放戰爭,又聽不懂本地話,沒有一個朋友,活像被充軍到沙漠上去了。

  有一天我上課回來,推開房門,不覺呀的一聲,仿佛走錯了人家。那掛在牆上的髒衣服不見了,攤在「塌塌米」上的被褥疊起來了,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收拾了。最難得的是一股清涼的氣味,那是「塌塌米」①剛用涼水擦過了。我聽見廚房裡有響聲,從破敗的窗子裡望進去,只見一個瘦瘦的姑娘,在低著頭刷洗鍋碗。只能夠看見半邊臉,臉色又白又幹,仿佛石灰。她像是怯生生地看我一眼,沒有抬頭,也不說話。這就是好心的臺灣同事,給我找的「下女」。可是這麼小,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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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塌塌米,鋪在地板上的草席。

  「小姑娘,叫什麼名字呀?」

  「娃莫栽。」

  「家住哪裡呀?」

  「娃莫栽。」

  「不要害怕,我這裡沒有多少事情要做的。」

  「娃莫栽。」

  我剛學會幾句臺灣話,知道「娃莫栽」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想必我說的話,她一句也不懂吧。我回到房裡,拿一張紙,寫上柴米油鹽幾個大字。再拿出十塊錢,一起交到她手裡。還沒有解釋什麼,她就靜靜地一笑,把紙頭和錢隨便往兜裡一塞。

  我想我總要說上幾句什麼才好,就把剛學會的幾句臺灣話全部搬出來,再捎帶上幾個日文單字,外加指手劃腳,向她說明早飯午飯的時間。晚飯早遲一點不要緊。穿衣服向來不講究,用不著天天洗換。我看得出來她至少是聽懂了大半的。可是必要回答的時候,總是一聲「娃莫栽」,或者靜靜一笑。我疑心這笑裡面多少有些狡猾。並且她始終沒有抬頭看我一眼。啊,不是一個小姑娘,人家很有心眼兒哩。

  從此,這個破敗的日本式小房子上有了炊煙。荒涼的院子裡掛起繩子,晾上衣服。白天有人把窗子打開,讓陽光進來。有天晚上,我坐下來寫字,叫她沏一壺茶。往後天天晚上一坐下來,就聽見她從廚房裡,格拉格拉走過來。到了房門口,甩去木拖板,赤腳走上「塌塌米」,雙膝跪下,把茶盤放到矮桌子上。這跪下原是日本式的日常動作,既有「塌塌米」,又是矮桌子,好像也只有跪下比較合適。可是我總不習慣,覺得自己享受過分了。每天她放下茶盤之後,就把捏在手心裡的一片極小的小紙頭,往桌上隨便一扔,一聲不響地出去了。紙頭上寫的是柴米油鹽幾個大字,每個大字下面注著錢數。我費了許多口舌,說明用不著這種日報制度。她只是回答一聲:「娃莫栽。」有一回我假裝煩惱,當面把紙頭撕碎,這才不再拿來了。可是我發現廚房牆上掛起一個小本子,那是日記帳。啊,多麼固執己見的姑娘呀。

  我是一個流浪的光棍漢,人地兩疏,卻得到這樣舒適的照顧,心裡充滿了感謝。可是一天又一天,從她嘴裡只能聽到一句「娃莫栽」。我覺著是故意對我疏遠。她仔細地固執地,保持著冷淡的態度。仿佛對大陸上來的人,一概不信任。有回我苦臉告訴她,不知叫她什麼,只好叫做「娃莫栽」吧。她先是靜靜一笑,接著忍不住格格笑出聲來。笑得直不起腰,兩手捂臉,跌坐在臺階上。可是忽然打住了,笑容不見了。好像風箏斷線,一下子飄得無影無蹤。這一刹那間,她明明顯出心事重重。不是這種年紀擔當得起的心事,或者這種心事使她成熟得過早了。

  我向臺灣同事打聽她的身世,只打聽到她的父親是一個小學教師,她是高小畢業生。家口重,就念不起書了。我想一個教書的人,自己的子女反倒失學,真是叫人難過。我打算每天晚上抽一點點時間,教她國文。可是這姑娘挺有心眼,我一時不敢亂說什麼。有天我到廚房裡去,看見她捧著本大書。見我來了就往抽斗裡塞。我搶過來一看,卻是日文的《安娜·卡列尼娜》。我吃了一驚,說了一句愚蠢的話:

  「看得懂嗎?」

  「啊!」她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說錯話了,趕緊叫道:

  「你很用功,好,很好。要學國文嗎?我教你,我有時間,學吧,你學吧。」

  「娃莫栽。」

  此後每天晚上,我們上一小時的課。上課當中,我才知道一般的國語,她全聽得懂。國文程度,也夠高小畢業的了。

  過了三個月,我第一次讓她作文,不出題目,由她隨意寫寫學習的感想。她寫道:

  「我要努力學習國文,趕快學好。明年我要考中學去。我的大哥被捉去當了兵,有了飯吃。我的二哥被捉去坐了牢,也有了飯吃。他們有飯吃,還使得我親愛的母親用不著吃飯了。

  從此我笑不暢快,玩不起勁。人家說我成了小大人。可是我的爸爸對我說:『這樣很好,可以供給你上學去了。』上學本是我的夢想,可是料不到,美麗的夢想會是這樣實現的。因此,我沒有一點理由偷懶,我要趕快學好國文。」

  我常年看作文卷子,但從來沒有像這一回的動心。老實說,流下了眼淚。並且立刻背下來了。我是小心謹慎的人,平時牢牢記著,哪些話不能出口。可是給她上課時,我竟和她一起讀報紙。向她介紹大陸上的真實情況,在字裡行間,尋找大陸戰場的真實局勢。

  這樣的日子裡,我常常回憶起黃金般的中學時代。我有幾個眼睛亮閃閃的,聰明伶俐的女同學。我們都參加了抗日救亡運動,有許多接近的機會。可是我膽小,生怕句把難聽的話,幾下不得體的舉動,損害了她們天仙般的美麗。離開中學以後,我過著貧窮的流浪生活。寒酸潦倒,簡直不敢想像有一個知心的女朋友了。現在我竟得到這麼舒坦的日子,天曉得她怎麼摸透我的一些窮講究:我不愛書桌上插花,花瓶得擱在窗戶臺上。衣服不擺在眼面前,是想不起換洗的。又怎麼知道涼水擦過「塌塌米」之後,那一種清涼的氣味,能叫我心醉。這些瑣碎事情,我是從來不跟人家說的。

  到了年關,正月初一的早上。她從家裡趕來,穿了一條新做的墨綠裙子,上身是青緞外套。從青緞的年代上,可以看出本是母親的衣服。她靜靜一笑,鞠了個躬,咬字分明地用國語說道:

  「恭喜新年。」

  立刻鑽到廚房裡去了。我趕緊叫道:

  「不吃飯。早就說過的,初一到初三,絕對不在家裡吃飯。

  今天我要出去玩一天。對了,進城玩玩去。對了,你也去吧。

  對了,去吧,一起去吧。」

  在姑娘們面前,我永遠只會慌裡慌張地,裝做偶然想起,才能提出要求。可是她好像沒有聽明白,一點反應也沒有。管自格拉格拉走來走去,收拾屋子。我只好拿起報紙,悶悶看著。好一忽兒,聽不見格拉格拉的聲音了,抬頭一看,見她筆直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田野。我忽然想道:難道是等我出去嗎?趕快走到她身邊,說:

  「多好的天氣啊。」

  她就靜靜地跟著我走了。

  一路上,我們遇見一些同事,還有鄰近學校的教職員們。

  不論是誰,她都點一個頭,用國語或臺灣話,咬字分明地說道:

  「新年好。」

  我奇怪她怎麼認識這麼多人,不想她回道:

  「認不認得,過年總要問好的。這是禮節。」

  慚愧,我竟不懂得這麼好的禮節。可是我覺得那些認得或不認得的人們,都用一種尖利的眼光看著我們。弄得我很不自在。慚愧,她好像不在意,照樣靜靜地,咬字分明地說道:

  「新年好。」

  進了城,我慌忙帶她走進一家清淨的咖啡店。對面坐下之後,我發覺她的眼神裡,透著猜疑,憂慮。可是她一字不提,全部埋在心裡。可是又全部,叫黑白分明的眼睛洩露出來了。

  我猜度著說道:

  「別管人家,我們玩我們的。」

  「什麼?」她好像不懂,但又立刻明白了似的。說:「沒管人家呀,管那些做什麼呢?」

  「看你好像有些不安心。」

  「過年總要算算帳的。昨天晚上我爸爸對著帳簿,坐到下半夜,抽完一盒煙,說,我們家很窮啊。你大哥二哥都為著真理,給抓走了。我這個老牛,還可以拉幾年車子。可是以後怎麼辦呢?你們也要有一個為著家,為著生活……」她停頓了一下,簡簡單單地說:「爸爸要我什麼也別管,一心學醫去。」

  「學醫也很好啊。」

  「啊。」她閉上了眼睛。當睜開來時,神色很安靜。說:

  「老師,你留心沒有?聽說有時候校長偷聽你講課。」

  我心裡一跳,怎麼她也知道了呢?我秉性謹慎,但又絕不說謊。到了真話不能明說的時候,就不作聲。在課堂上講近代史新文學史,都是只講到「五四」,就聲明講不下去了。

  可是作家總是要講的,我介紹了魯迅郭沫若茅盾……幾次發覺,校長悄悄閃在窗外,壁虎那樣貼著牆壁站著,聽我講課。

  生活經驗告訴我,早晚要捲舖蓋走路了。

  「你怎麼知道的?你聽見什麼風聲了?」

  她搖搖頭,卻說:

  「也有的老師,課堂上不講什麼。課外找一些好學生,搞讀書小組,讀課外書。」

  說這幾句話時,她的眼睛盯著桌面,聲音輕悄悄的,樣子多像個文靜的女學生。可是說的話又很沉重。我竟不明白這是她自己的話,或是別人讓她告訴我的。因為這一番談話,我覺得我們互相間又多有了一些瞭解。我覺得她的內心比她的年歲要年長得多。但這一天玩得總不爽快,仿佛將有什麼不幸的事情來到了。

  正月初五,學校裡擺酒席聚餐。那校長原是個小官僚,酒量可以跟酒缸比較的角色。從黃昏一直喝到十點鐘,越喝說話越多。教員們輪流站起來向校長敬酒。最後有個教員竟把校長扶上凳子,有人叫好,有人跑過去幫忙,竟從凳子上又扶到桌子上面。叫我們大家圍著桌子,舉著杯子,為校長乾杯。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但我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放下杯子,從人堆裡擠出來,走出屋子。我聽見亂哄哄的聲音中,校長冷冷地說道:

  「共產黨。」

  我考慮了一夜,覺得俗話說得好: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清早起來就收拾行李,「娃莫栽」好像不覺得意外,什麼話也不說,只管幫我捆捆綁綁的。當我雇好腳夫,回頭卻看不見她了。叫了兩聲,也沒人答應。我心慌了,走到廚房窗口,只見她筆直站在窗裡,臉色石灰一樣又幹又白,臉上掛著兩行眼淚。她一動也不動,只是手指頭哆嗦著。手裡抓著一張我的名片,那原是貼在房門上的,不知什麼時候她拿下來了。看見這種情景,我腦子裡轟的一聲,全盤亂了。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反倒拔腳跑出院子。冬天的早晨,鐵青的天色,荒涼的田野,哭泣的風,一挑行李,我踉踉蹌蹌上了路,走出裡把地,終究忍不住了,猛的回頭,從倒塌的圍牆缺口,看見了破敗的廚房小窗。窗裡黑糊糊的,可是我好像清清楚楚,看見「娃莫栽」當窗站著。手裡拿著我的名片,臉上掛著眼淚。我很難過,仿佛是一個丟下親人,管自落荒而走的傢伙。

  進了城,我找一個朋友借路費。那朋友在職業學校教書。

  職業學校正缺一個教員,就把我留下了。要我教國文之外,兼教兩班地理。地理上頭,我完全外行。可是朋友說,走上講堂,拿起粉筆,隨手畫出一個省的輪廓。再添上主要河流,幾條山脈,有這一手,就是地理教員。一個學期不過教三四個省,離開學還有半個月,還怕練不會這一手嗎?我想想無路可走,只好去練畫地圖。我生怕日後鬧笑話,就命令自己什麼也不想,一天到晚畫呀畫的。

  開學的那一天,我參加了開學禮回來。正打算坐下來準備三天之後的第一課。猛的聽見格拉格拉的聲音,直走到門口,甩去木拖板。聽得這樣真切,我的手都哆嗦了。我覺得有人站在房門外面,我背上發毛。猛的回頭一看,啊,當真是「娃莫栽」。她靜靜笑著,見我回頭,就雙手放在膝蓋前面,深深行了一個日本式的鞠躬。咬字分明地用國語說道:

  「老師好。」

  來得這樣突然,我慌裡慌張地招呼她坐,喝水。可是她不好意思地,把拿在手裡的一個小包,隨便往屋裡一撂,就去看滿牆的地圖。一下子她又鑽到廚房裡去了,我聽見打開水龍頭又關上,揭開鍋蓋又合上。她從廚房裡出來時,皺著眉頭,顯出很不滿意的樣子。我趕緊說:

  「不用忙,別著急。你看,叫我弄得亂七八糟。你休息休息再整理吧。」

  她稍微一愣,隨即靜靜地笑道:

  「爸爸不讓我當『下女』了呢。」

  「那好,那好。」

  「我考職業學校好不好?」

  「好啊,好啊。」

  「今天來考,不就晚了嗎?」

  「是啊,晚了。」

  「不晚,不晚,我早考了呀。」

  「啊,啊,好啊,好啊。」我連聲叫好。一邊又因為自己總把人家當做「下女」,臉也飛紅了。可她已經拖上木拖板,走出大門。我叫道:

  「慢著慢著,考上沒有?」

  「娃莫栽。」她管自走了。

  我回頭看見撂在屋裡的小包,叫道:

  「慢著慢著,忘下東西了。」

  「娃莫栽。」

  我打開小包一看,卻是一盒糕點。明明是一件禮物。我忽然想起她的對著帳簿坐到半夜的老父親,我的眼眶濕了。

  以後有兩天沒有看見「娃莫栽」。我第一課教的是江西省,我把江西的輪廓畫了幾十遍,越畫越像一個少女的頭部剪影。

  自己也弄不清是什麼道理。

  第三天早上我到學校裡去,看見學生們三五成群,在操場上走來走去,好像一個市集。我走進教員休息室,看見同事們都一聲不響地呆坐著。我的朋友把我拉到一邊,告訴我昨天下午,臺北爆發了一個驚人的事件。人民反抗蔣政府的統治,包圍了行政公署。罷工、罷市、罷課,今天連火車都不通了,恐怕全省都要響應了。——這就是有名的「二二八」起義。

  上班鐘響了,沒有一個學生往教室裡走,卻在操場上排成隊伍。一個大個子的學生上臺喊口令,一個女學生向大家交代什麼事情。不料這就是「娃莫栽」……我著了魔似的,從玻璃窗裡看著學生們唱起進行曲,喊著口號,打上旗幟,齊步走出學校。刹那間,我的中學時代湧到眼前:高喊著抗日救亡,罷課,遊行……當年的生活多麼爽朗,生龍活虎。現在我卻這樣孤獨,軟弱,好像一條灰不溜秋的耗子。我的心頭擂鼓一般跳動,我的眼淚湧出了眼眶。

  我接到校方的通知,說是言語不通,可能引起誤會,不要離開學校一步。我推磨似的在屋裡團團轉了一天。晚上,七八個學生推開我的房門,問我有手槍沒有?有子彈沒有?有別的武器沒有?「娃莫栽」跟在大家的後面,站在角落裡,眼睛盯著地面,仿佛我們從不相識。有一個學生解釋說,恐怕引起誤會,武器還是交給他們保管的好。我看得出來,這是變著法子搜集軍火。聽說話,他們仿佛把我歸到敵人那一邊去了。我無話可說。「娃莫栽」第一個走出屋子,學生們都跟著走了。

  可是有一個問題,好像釘子釘到我腦子裡去了。他們要手槍幹什麼呢?難道這是用槍的時候嗎?嗐,沒有一點學生運動的經驗!不知道三五支槍,反倒會壞事的呀!「娃莫栽」,你怎麼不問問我呀!我坐下站起,站起坐下。最後不管三七二十一,跌跌撞撞摸到學校裡,看見有個教室燈明火亮。我闖了進去,沒錯,這種景象我熟識得很。課桌都已拼湊到一起,鋪開紙筆,有的在寫標語,有的在畫漫畫。我故意不看「娃莫栽」,不看任何人,不管四面八方尖刀似的疑問的眼光。

  我大聲說明自己也當過學生,參加過學生運動。我有一點點經驗,願意貢獻我的力量。說話之間,我的眼角覺察到「娃莫栽」跟幾個學生咬耳朵。等我說完話,立刻受到學生們爽朗的歡迎。不知怎麼的,「娃莫栽」已經站在我的面前,把我按到椅子上。聽不清楚她說些什麼,只見她笑著,笑著。就是這種場合,她的笑也帶著靜靜的味道。

  當晚,我們決定派出兩組代表。一組到臺北聯繫,一組去台中。「娃莫栽」是到台中去的一個。天濛濛亮時,他們上汽車走了。

  我的青春回來了。雖說經過了特別寒冷的冬天,可是當大地醒過來時,冬天的冰雪也變成了泥土的營養了呀。我自信比學生們還要壯健。可惜,可惜我們還沒有站定腳步,街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崗。大兵們隨時隨地可以實彈射擊。起義被鎮壓下去了。

  「娃莫栽」還沒有回來,一點消息也沒有。學校裡禁止我外出,就是不禁止我也無路可走。我把牙膏牙刷,換洗衣服,收拾在一個小提包裡,準備隨時被捕。有回我打開收音機,忽然聽見一個女孩子的叫喊,雖說焦急萬分,可還是咬字分明:

  「……青年們,工人們,趕快到台中車站去,我們的人被包圍了。學生會,學生會,趕快帶領隊伍,用一切交通工具,支援台中車站……」

  卡擦一聲,收音機不響了。無論怎麼扭怎麼搖,一點聲音也沒有了。當天下午,有兩個打手請我到校長室談話,其實卻把我架上了汽車。當晚,我被拋進了一個秘密監獄。

  這個監獄本來是幾個連串的鋼骨水泥的大廳。現在廳子和廳子之間,安上鐵柵欄。每個大廳裡,安上三排木頭籠子。

  每個籠子都是兩面板壁,兩面碗口粗的木頭柵欄。人關在裡面,活像動物關在動物園裡。

  有天早上,我和一個難友抬著尿桶上廁所去。經過中央的小廳,那是特務們辦事的地方。那廳裡有一面穿衣鏡,只要門開著,我總要順便照一照的。那天我看見一個衣衫破舊的女孩子,站在鏡子前面梳頭發。腳下撂著一個小包。這女孩子不慌不忙地梳著,好像在自己家裡。這女孩子忽然往邊上挪動一步。啊,鏡子裡照出了我,還有一個「娃莫栽」。她在鏡子裡靜靜一笑。廳裡有個人咕嚕一聲,我抬著尿桶走了,但聽見「娃莫栽」提高嗓子和人說話:

  「是啊,我一點事情也沒有,也送到這裡來了。」

  鏡子裡的形象,叫我久久不能忘記。我頭髮蓬鬆,臉色青白,潦倒得不像人樣。可是我旁邊梳著頭髮的「娃莫栽」,她那樣安靜,笑得那麼平常。

  常常三更半夜,特務們在小廳裡審問新來的難友。夜深人靜,我們可以聽見一些聲音。我等候他們審問「娃莫栽」,夜夜提心吊膽。可是一點動靜也沒有。有天我頭昏腦脹,矇矓睡去。夢見她就在我的面前,上下左右不知多少根皮鞭子,毒蛇一般纏咬她。可是她靜靜對著我笑。我心裡針紮一般猛的驚醒,我聽見遠處有人喝道:

  「還笑?還笑?」

  那人念咒似的嗚嚕嗚嚕了一陣,我聽見一聲熟悉的回答:

  「娃莫栽。」

  我飛快爬到柵欄旁邊,耳朵塞在柵欄空子裡。我聽見拍桌子,跺腳,罵娘。還是一聲平靜的回答:

  「娃莫栽。」

  我聽見有人狼一樣大嗥一聲,我從地上猛的跳起,可是聽見那句平靜的「娃莫栽」,我又爬下了。我聽見雜亂的腳步聲音,鐵器碰撞的聲音,木頭敲打的聲音,我跳起爬下,爬下跳起,咬牙咬得牙關酥了,攥拳頭攥得手抽筋了。我的心那樣翻騰,仿佛一下子要從喉嚨裡冒出來了。每當我忍受不了的時候,都聽見那一聲平靜的「娃莫栽」。不知經過多少時候,忽然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我渾身的冷汗,可是抬不起手來擦一擦,立刻昏過去似的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又忽然針紮一般驚醒,夜正深沉,可是再也睡不著了。我暗暗發誓,跟這些野獸戰鬥到底。我覺得從這一夜起,我才去清算貪生怕死的念頭。從這時開始,才變成一個有決心的人。

  此後沒有「娃莫栽」的消息。一天中午,一個小看守大步走到我的籠子外面,咣唧打開牢門,惡狠狠地喝道:

  「出來!」

  我毫不害怕,也狠狠瞪了那看守一眼,走出籠子。他帶我走到通往另一個大廳的鐵柵欄旁邊,趁打開鐵柵欄的工夫,低聲說道:

  「頂多三分鐘,左手第二間。」

  我趕緊跑過去,「娃莫栽」靠著木頭柵欄坐著。臉是這樣白,下巴頦這樣尖,眼睛這樣亮。我仿佛第一次從廚房窗口看見她,心想多小的小姑娘啊。我心裡一酸,眼淚出來了。可是她對著我靜靜一笑,我勉強忍住眼淚,並且有些害臊。她問我吃得下不?飽不飽?三分鐘就過去了。當小看守過來催我走時,她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眼,叫道:

  「啊呀,髒死了,脫下來脫下來。啊呀,鞋也破了,脫下來脫下來。」

  我來不及考慮,脫得赤膊光腳跑回籠子。第二天,我收到乾淨襯衫,鞋子也縫上口子了。真像是奇跡。

  這是一個秘密監獄。可我們要是出得起夠多的價錢,也能夠讓小看守從犯人的家屬那裡拿進來一些東西,也做得到把必需品送給難友。這種互相贈送日漸增多,不知什麼道理,「娃莫栽」常常能夠走到鐵柵欄旁邊去,她那裡成了兩個大廳的交換站。這種活動,解決了一些難友的物質困難。重要的是,給了人體貼的鼓舞,日常的親切的快樂。而更重要的是,借著衣物來去,交換了消息,傳遞了字條。我也利用各種機會,走近鐵柵欄,跟「娃莫栽」說上幾句話。當我積極參加這種活動之後,才知道這不是一兩個人在做好事,內裡是有組織的。當然活動只能在個別小看守當班時進行,絕不能夠叫看守長知道。有天早上,我們排著隊抬尿桶上廁所去時,「娃莫栽」塞過來一條內褲,一個新來的難友接過去了。「娃莫栽」囑咐道:

  「傳過去,傳給十八號。」

  可是那位難友卻揣到自己的懷裡去了。「娃莫栽」看見我在十步開外,大聲叫道:

  「快來快來,褲子褲子,給十八號的。」

  當我放下尿桶,超過隊伍往前去時,聽見一聲斷喝:

  「嚷什麼?誰叫你上那兒去?上那兒去幹什麼?」

  原來看守長來了,他好像立刻要吃人似的瞪著「娃莫栽」,我站住了腳。大約「娃莫栽」以為我沒有聽明白,用眼角望了看守長一眼,不慌不忙地盯著我說:

  「你們看見一條褲子沒有?剛才撂在這兒的。穿都穿不得了,可是褲腰還是好的,我捨不得丟了。」

  我馬上想到褲腰裡塞著什麼字條吧。

  那看守長大吼一聲,伸手一推,我就看不見「娃莫栽」了。

  當我從廁所回來時,聽說「娃莫栽」已被押到黑牢裡去了。黑牢在地下室裡,不知那裡是什麼景象。傳說關上三個月,人會神經錯亂的。我們等候了十天,二十天,一個月,兩個月,還不見「娃莫栽」回來。起初還天天打聽,後來提也不敢提起了,為的怕說穿那悲慘的結局。我常常在夜裡,心口無數針紮一般驚醒。輕輕叫著她的名字,眼睜睜到天明。有天夜裡,我聽見牆外飛過一隻布穀鳥,叫了一聲布穀。好容易忍耐到天亮,我立刻把這個消息傳到別的籠子裡去。可是從別的籠子裡,卻傳來一個壓倒一切的消息:「娃莫栽」回來了,並且就在我們這個大廳裡,在第三排轉角的那一個籠子裡。

  啊,我每天早上醒來,海邊漲潮一般,湧上來無數的浪頭,心裡邊湧現許多計劃,怎樣走到第三排轉角那裡,看上一眼,說兩句話。我們住在一個廳子裡,可是任憑我千方百計,總共只見到她四次。

  第一次——

  我三腳兩步往那裡去時,她盤腿坐在地上,頭靠木頭柵欄,閉著眼睛,好像睡著了。我輕腳輕手走到她面前。她的臉色石灰那樣乾燥蒼白,她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又閉上了。仿佛我們天天見面,一點也不稀奇。我禁不住吃驚,「啊」了一聲。她又睜開眼睛,她的臉上這才閃電一般出現了興奮的表情:

  「你來了,來了,看見你了,不是做夢,真的看見了。」

  「剛才你好像沒有認出我來。」

  「不是,不是,我當是做夢,我常常做夢,閉上眼睛就是夢。」

  她上氣不接下氣,一句話斷成兩三句。她的嗓子沙啞,必須用力說出來,才有常人的聲量。我心裡一哆嗦:

  「黑牢裡很苦吧?」

  「不,不,沒有什麼,不要緊的。」靜靜一笑。「我不是好好的嗎?」這句話沒有用力,就沙沙地,勉強才聽得清楚。

  「聽說那裡很黑,什麼也看不見,可把我們擔心壞了。」

  「不,不,那裡晚上亮一點,晚上比白天亮。走廊裡有些路燈,漏進來一條光,總有手掌寬。晚上我是不睡覺的,我看書。湊著那一條光,把『唐詩三百首』裡,讀得懂的都背下來了。」

  「唐詩?」

  「有天夜裡,我聽見地板上有個東西在抓在爬,啊呀,好像大得不得了,總有一頭熊那麼大吧。那東西爬到光裡面來了,原來並不大,是個小耗子,滾圓精壯。它見了光,眯起眼睛,兩支爪子扒拉扒拉鬍子,有趣極了。我笑了出來,可它一點也不害怕。想是先先後後的難友們,把它喂慣了吧。它跟我捉迷藏似的,一忽兒出來了,一忽兒不知哪兒去了。我滿地裡找耗子洞,卻找到一塊活動的地板,弄開來一看,有一本唐詩……」

  她累了,靜靜一笑,閉上眼睛。

  「你躺躺吧。」

  「不,不,不。」

  「白天呢,盡睡覺嗎?」

  「盡做夢。睡一忽兒,夢一忽兒,有時候我都不知道是夢著呢,還是醒著呢。」

  「都做些什麼夢?」

  她靜靜笑了一忽兒,眼睛裡閃著快樂的火花:

  「剛才你來的時候,我正在家裡。我用涼水擦過了『塌塌米』,屋裡清涼清涼的。我站在窗邊,等我哥哥回來。啊呀,院子裡圍牆早已修好了,爬了一牆的牽牛,一牆的紫的玫瑰的白的藍的小喇叭。香蕉樹有房子高了,椰子樹碰著雲了。地上滿是五色草,紫的白的綠的墨綠的。土名字叫沒根活。掐下一節往哪裡一插,它就能活。真是好東西。我抬頭一看,怎麼你來了……」

  「我來的不是時候。」

  「你怎麼這樣說呢?不,不,這樣說也沒有什麼……」

  她一低頭,頭頂頂著木頭柵欄。不知道是她累了還是我說話莽撞了。我說:

  「對不起,我說了沒有意思的話。」

  「不,不,不要緊的,那有什麼關係呢。我在想在家的時候,也種花草,可也不見得特別喜歡。偏偏來到這種地方,常夢見花園,看見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她靜靜一笑:「是不是那時候我還小,現在我長大了。」

  「一共也沒有多少日子吧。」

  她笑笑,輕輕地沙沙地說:

  「這些花朵叫人多喜歡哪。」

  我聽見幾聲咳嗽,由遠而近。那是難友們傳遞過來的信號。有什麼傢伙來了吧。

  「你走吧,走吧,慢著,老師,『渾欲』是什麼意思?」

  「渾欲?」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哦,白首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是呀,是呀。」

  「差不多,幾乎,快要。」

  ………………

  第二次——

  我拿著一包煙捲大小的牛肉幹,急急轉過彎。「娃莫栽」盤腿坐在地上,臉兒嵌在木頭柵欄中間,望著我的來路。沒等我走到面前,就急急叫道:

  「九天了,等了你九天。前回一句要緊的話都沒有說,問你,一冬天你做了些什麼?」

  「做是做了些事情。」

  「做的頂多的是什麼呢?」

  「瞎想。」

  「想的頂多的是什麼呢?」

  「生和死。」

  「啊!」她叫了一聲,好像見到一樣叫人受不了的髒東西。

  「怎麼了?不舒服嗎?」

  「不,不,不要緊的,沒有關係的。你為什麼不畫地圖呢?」

  「地圖?」

  「你是地理教員呀!」

  「那是笑話。」

  「不,不,你的地圖畫得不錯。想辦法畫幾張,畫一張東北,畫一張山東。畫上戰線,畫上由哪裡打到哪裡了……」她張了張嘴,忽然說不出聲音來了。我趕緊說:

  「我畫,畫。你休息,休息。」

  她喘了口氣,靜靜一笑,用力提高嗓子,可是我只聽見輕輕的沙沙的聲音:

  「不要緊的,剛才說急了一點。你讀了些什麼書?」

  「哪有什麼書讀呢?」

  「為什麼不學日文?」

  「怎麼學呀?」

  「你的環境這樣好。」

  「環境好?」

  「是呀,你跟大家住在一起,大家差不多都會點日文。連看守罵人,都會用上幾句日本話的。為什麼不學呢?」

  「恐怕就是因為這個,我聽見日本話就心煩。」

  「不,不,不對,那不對。你教我國文的時候,跟我說,學好一種語文,就好像靈魂上打開一面窗子。你看你的條件又這麼好,……」

  「什麼條件?」

  「有時間呀。」

  「好,學吧。這是牛肉幹,拿著。」

  「不,不,我不要,我有吃的東西。我吃得很香,你拿回去吧,誰送我東西我都不要的。」

  「你身體弱,你要保養。」

  「不,不,大家都要保養。我也不弱。真的,我身上哪兒也沒有毛病。我很快活,真的,做了那麼多夢,沒有一個不是快活的。」

  「拿著吧,這點東西來得不易。」

  「怎麼來的?」

  「一個難友的妹妹,花了不知多少錢,才送進來一點東西。

  聽說那妹妹在外面出賣肉體……」

  「啊!」她幹叫一聲,閉上眼睛,低下頭,頂著木頭柵欄。

  想不到這麼句話,使她這樣受不了。

  「對不起,我說了句粗話。」

  「不,不,不要緊的,沒有關係的。到了這裡,什麼粗話沒聽見過呢?可你,可你說的是難友的妹妹呀,……」

  我聽見值班小看守大吼一聲,那也是給我們大家打個招呼,有人來了。

  「去吧,回去吧。第二排有個病號,你帶給他去。慢著,你別說怎麼來的。你告訴了人家,叫人家怎麼咽得下呢?」

  …………

  第三次——

  我輕輕走到她的籠子前面,她閉著眼睛靠在柵欄上。她的頭髮齊齊蓋住半邊臉。這頭髮是一種奇跡,不論什麼時候,總是整齊的。她這樣安靜,這樣蒼白,仿佛坐在窗口看月亮,看著看著睡著了。我一向覺得她長得美麗,可是說不出來美在哪裡。仿佛只是五官勻稱,此外沒有什麼特徵。這一回我發現她臉上的線條特別細緻特別明確。眼睛的弧線,鼻子的直線,嘴唇的弓形線,都是明確端正,又細緻柔軟的。我輕輕叫了一聲,她立刻睜開眼睛,一下子睜得那麼大,一下子就完全清醒了。我從側面看出,啊,美麗的眼窩深深凹下去了,眼球又像是離開了眼皮,凹在盡裡面。可又黑白分明,沒有一根紅絲,沒有一點點肮髒。

  「又夢見什麼了吧?」

  「你去過阿里山沒有?你沒見過那裡的雲海?沒到過原始森林吧?我在山上住過一夜。那一夜光想一輩子在森林裡工作。我們的森林工人裡有各種各樣的好人,有學校課本裡所說的懂得鳥語的公冶長,瘦高條,山羊胡,戴高帽子,穿寬袖大袍。有『獵人筆記』裡面外號叫做跳蚤的小老頭兒。森林裡沒有路,公冶長嘰啾嘰啾地問鳥兒們:『哪兒去?往哪去?』鳥兒們嘰啾嘰啾地好像回道:『往西,往西。』要知道樹是不能亂砍的,有一定的尺寸。還要留下母樹,讓她撒種子。跳蚤小老頭兒走路一跳一跳的,老是彎下腰,招下這個花那個草,揣在懷裡。一路上嘟嘟囔囔跟樹木商量,讓誰留下誰又願去。有天晚上,我們並排躺在帳篷裡,呼嚕呼嚕,大家睡得好香好深沉。可是我不知為什麼,迷迷糊糊的睡不踏實。半夜,我並不知道是在做夢,聽見一聲一聲替拖替拖的聲音,仿佛一個高大沉重的巨人,拖著拖鞋,一步步往我們這裡來了。

  一掀帳門,進來的卻是個瘦骨伶仃的小老太婆。頭髮雪白,眼珠子綠幽幽的,手裡拿著一根麥稈。她從門口起,挨著個兒,用麥稈往我們頭上吹氣。我睡在當中,眯著眼睛看她一個一個吹過來。到我這裡時,趕緊閉上眼睛,忍住呼吸。只覺得她這口氣冷森森跟冰水似的,把我渾身凍僵了。我這才想起她就是森林妖婆啊!我知道應該立刻爬起來,要是我一起來,大家就會一個跟著一個起來的。我們沖到帳篷外面,繞著帳篷跑三圈,就沒有事了。要是起不來呢,大家全會冰涼僵硬了。可我怎麼起得來呀,手腳全不聽話,身體軟得跟棉花團一樣。我想叫,張了張嘴,一點聲音也出不來。啊呀,森林妖婆已經吹到最後一個人了,再起不來就晚了,晚了。我急出一身大汗,還是動彈不得。忽然想起,咬一咬舌頭試試。一咬舌頭,我就刷地坐了起來,挨著我躺著的,也刷的跟著起來了。我想對了,行了。一骨碌就沖出帳篷,一個跟著一個,公冶長,跳蚤小老頭,都沖出來了。他們都閉著眼睛,都還沒醒呢。我領頭繞帳篷跑了三圈,回頭一看,森林妖婆也跟在後面跑。不對,不能站下來,我就再跑,再跑,跑得氣也喘不上來了。可是森林妖婆還在跑呀,我想完了,再也跑不了了,腿抬不起來了,要暈倒了。可是我若跌倒,大家都會隨著跌倒的。還得跑呀跑呀,哈,森林妖婆一個跟鬥,栽在地上。我只多跑出一步,也摔倒了……」

  …………

  第四次——

  「啊,你怎麼來了呢?快走,快走,今早大檢查。你們不知道嗎?快通知大家。」

  「知道,我們都知道。可是十二天沒有看見你了,就是會把我弄到黑牢裡去,也要看看你。這十二天裡頭,我想了上百個辦法,都沒有來得了。真他媽的……」

  「啊!」她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我嘴上也學髒了。」

  「不,不,不要緊的,沒有關係的。」她靜靜一笑:「我看見你畫的地圖了。有一張還有兩句日文說明,你學了日文了。」

  「別提那個。我想了十二天,一定要告訴你,要跟你說,你給了我很大的力量,有你在一起,我……」

  「我不懂什麼力量,別說了。不,不,今天你很高興,一定帶來了喜信。不,不,今天是大檢查的日子呀,說了可惜了。」我看她說話比往日更加用力了,額上竟滲出一些汗珠。

  可是聲量比往日還要弱些。

  「那我不說了。你躺著吧,我走了。」

  她用力提高嗓子:

  「慢著。你覺不覺得,我們好像住在一條輪船上?」

  「哦?」

  「這裡是一間一間輪船上的房間。不過是在頂底下的一層,好像在貨艙裡。我從前坐過這樣的貨艙。這條輪船走得慢極了,死沉沉地。人呢,天天悶著。弄得好些人不知道往374小說B林斤瀾:臺灣姑娘哪兒去了,不知道哪一天可以攏岸。」

  「我們要多做些事情。」

  「我們要有一個指南針。」

  「對,指南針。」

  「是啊,你多想想這件事吧。」她把頭頂在柵欄上,喘了一忽兒,輕輕的沙沙的說道:

  「聽我爸爸說,我家祖先,從福建坐上木頭帆船,什麼機器也沒有,光有一個指甲大的指南針,就飄過大海,到臺灣來了。我常常夢見這麼條船。」「我也做了個夢了,也夢見一條船。船上有許多人,有你,有我。這船開到大陸,我這個地理教員帶你逛上海,杭州,……」

  她渾身一松,低下頭,快要伏在地上了:

  「我也做過跟這一樣的夢。」忽然直挺挺跪了起來,把兩手伸出柵欄,我也趕快伸出兩手。我們隔著柵欄緊緊握著,她的眼角有一顆淚珠,可又靜靜笑著說:

  「我們到北京,到北京去了,到了北京了,你說,你快活不快活?快活不快活?」

  七天后,她盤腿坐在地上,頭靠在木頭柵欄上,閉著眼睛。值班看守來回走了幾趟,見她一動也不動。叫了一聲,也沒有答應。伸手一摸,她身上已經涼了。好像一個閨女坐在窗口,看著街上黃昏了,黑糊糊了,什麼也看不見了。閨女閉上眼睛,夢見太陽升起,萬物蘇醒。

  戴厚眼鏡的,未老先白頭的中學教員說完了故事,遲疑了半天,靜靜笑道:「什麼樣的性格呀!」

                 (選自《人民文學》195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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