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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孫元化抬腳便走。僕婦攔著跪道:「老爺要不要更衣?」孫元化恍然記起身穿吉服、出見差人不妥時,銀翹已取來常服披在他身上了。

  孫元化一邊穿衣一邊走,陸奇一絮絮叨叨地訴說各班侍衛如何不敢深夜驚動帥爺;他如何自告奮勇;夫人起先如何罵他不識相,得知軍務緊急又如何催他快來書房等等,孫元化一句也沒聽進去。他在想,差人深夜趕到立即求見,必是事急;要求面呈,必是事情重大。山東巡撫余大成,是他任職登萊以來待他比較坦誠、比較不懷惡意的少數人中的一個,登萊巡撫下屬各處軍餉,也是由山東巡撫籌辦撥給,從來沒有延誤過,對此他很感激餘大成。此刻則不免心中忐忑,仿佛預感到某種不祥。

  山東巡撫的專差跑得衣裳都濕透了,見了他立刻呈上信函。是餘大成親筆寫的:

  初陽兄台鑒:頃接朝廷諭旨,金虜大軍圍攻大淩河,情勢緊迫,令各地調兵員糧餉馳援解圍。弟受命分撥山東糧餉一半押送軍前,兄處軍餉也不得不照此例遞減,望兄諒解弟之苦處,實屬萬不得已。

  據聞朝廷將詔調登萊兵馬由海路往援大淩河,或可免幾分減餉之苦,弟也獲些許慰安。

  又接京中邸報,上特命太監張彝憲總理戶、工二部錢糧,又命內監王應朝、鄧希詔監視山海關、寧遠鎮兵糧及各邊撫賞,內監吳直監視登萊皮島兵糧及海禁,兄可早為預備……

  看著看著,孫元化額上冒出冷汗,拿信函的手指不聽使喚地發僵發直,事情比他預感的不祥嚴重十倍、百倍!

  調遣兵馬往援大淩河,是他職分所在,雖說眼下夏秋之交,風向不利海路北上,還可轉為陸路馳援,正好調孔有德率遼東營應援。一來大淩河地處明、金交鋒的遼西錦州前沿,這些悍將勇兵為報失卻故土、家破人亡的深仇大恨,定能一以當十,所向披靡;二來遼丁調離登州,也可緩和登、遼雙方久結不解的矛盾。

  內監來登州監軍,自然有許多麻煩,難免掣肘受制,只要小心在意,也還應付得來。

  可是,糧餉!這是頭等大事!怎麼辦?

  增撥的四十五萬軍費和以登萊巡撫名義籌集的二十五萬經費,他以一個學者和發明家的狂熱,幾乎是不顧一切地全都投入造炮造船築炮臺的無底洞裡了。海戰後傷亡的將士需要優恤,受損的船炮需要修補,正嫌費用不夠,從何處挪借還沒有著落……若是糧餉不繼,軍心必然浮動,不要說他籌建天下第一海上要塞的雄心,更不必說他收復四州乃至收復遼東的壯志,就連維繫軍心防海守城,恐怕都難以支撐!

  多少次兵變、兵亂,歷朝的本朝的,哪一次不起自欠餉缺糧?三年前寧遠兵變,遼東巡撫因而自殺……

  冷汗涔涔,溫馨的秋夜之中,他卻感到嚴冬將臨的寒意。但無論憂慮如何沉重,他必須保持沉著從容的神態外表。回到後堂,一邁進門檻,就聽到沈氏慌張的一聲高叫:

  「老爺……」

  他心頭一緊,難道又有什麼壞消息?

  沈氏和銀翹都在。沈氏是聽了銀翹一番稟告,驚異和感動之餘,又有幾分不信,見孫元化進來,連忙問:

  「老爺!銀翹說……說收她做乾女兒?」

  孫元化掃了夫人和銀翹一眼,皺皺眉頭,極力從憂慮中掙脫出來:「哦,不錯,我們認她做乾女兒,改名幼蘅。以後夫人再不要費心辦昨天那種蠢事,可好?」

  沈氏看看孫元化和銀翹的神態,立刻明白了真相,呆了半晌,竟滾下眼淚,感動之至,長歎道:「你呀……真服了你!你是聖人……就是天主臨凡,也不過如此啊……我個老太婆糊裡糊塗,唉,怎麼配喲……」

  她抹著淚,說不出心頭是悲是喜,銀翹——幼蘅趕忙上前含淚安慰,娘兒倆小聲地絮語,不時望著孫元化。而這位可比天主的「聖人」安坐在那裡不聲不響,心神早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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