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六四


  顧媚生臉上最有神的,是那雙明淨如秋水的眼睛。龔鼎孳題給她表字橫波,正出於此。歲月流逝,她青春已去,又病入膏肓,只有這雙眼睛,還不減當年風采。她不用再說什麼,眼睛已經提出了問題。

  龔鼎孳看她一眼,苦笑道:"人人都說我官運亨通、福星高照,此中甘苦,他們哪裡知道!……"

  自龔鼎孳起複以來,先升左副都禦史,又升左都禦史,再升刑部尚書,不到四年,連升三級。難怪有人羡慕、有人眼紅、有人切齒。顧媚生合上那雙水汪汪的眼睛,嫵媚地微笑著點頭,表示她都懂得,都理解。

  "這次升任刑書,更是如上刀山!多少人眼巴巴地盯著,要拿我的錯處、看我的笑話!剛接任視事,兜頭來的一棒,就是呂之悅那個案子。明知他是我故交,偏要我出面審理,偏偏還是窩逃這樣的大罪!……你還記得嗎?"

  顧媚生點點頭,同情地小聲說:"滿洲人一向如此,但凡犯罪,總是令罪犯父兄執法,大約以此辨別忠奸吧?據說,遏必隆之父、鼇拜之伯,都親手殺過自己的親生兒子啊!……"她說著,不覺打了個寒噤。

  龔鼎孳也有些毛骨悚然,沉默片刻,離開她的思路繼續剛才的話題:"那件事算我有福,逃婦幸而是安親王府的,安王爺親筆一函解了此獄,呂之悅方得無恙而歸。反倒是那些訛詐刁棍被輕輕放過。——據說和輔臣有什麼瓜葛……想要秉公執法,談何容易!"

  顧媚生又閉了雙目,點點頭,這次卻沒有笑。

  "眼下,湯瑪法的案子,真如泰山壓頂!輔臣那邊早就遞過話來,要重判;滿尚書也多次暗示這是在辨忠奸,說什麼一生榮辱在此一舉,要我舍私為國、秉公執法。昨日上朝,正逢初雪霏霏,我未穿風衣,那蘇克薩哈竟把他那猞猁猻披風連風帽一起,脫下來贈我,用心昭然,叫我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

  顧媚生靜靜地凝視著他,眸子裡流動著閃爍不定的光。龔鼎孳對這雙熟悉已極的明眸默望片刻,浩然長歎,仰面向天:

  "哦!……我龔鼎孳什麼時候才能不違心地說話行事呢?……此番複出,實有兩樁心願:一要以己之長才,分君之憂、解民之怨;二要汲引英賢、維護士林,得補前半生之憾,或者說,贖罪……"

  他的聲調低啞,有如嗚咽,面容慘淡,唇邊卻露出一絲嘲諷的淒涼的笑。顧媚生眼睛裡流動的光點定住了,變得尖銳嚴肅,透出智慧;她那張兩頰精瘦、下巴尖尖的臉上,竟顯出幾分星相蔔占者流的成竹在胸的意味,和她濃豔的裝扮怪不相稱。

  "湯瑪法是位淵博的學問大師,有功于我朝。所治時憲曆早在三十年前就為烈皇賞識而採用,屢試不爽。國初,朝廷人才濟濟,見識也寬,先皇雖然英年理政,卻也廣博好學、兼收並蓄,湯瑪法以治曆、天算得寵,原在情理中。如今柄國者視先皇一朝政治為亂,以重典治亂世,一心復舊,所有循明制近漢俗之政之事之人之物均遭唾棄,連湯瑪法一個七十二歲的老人也不肯放過!興此大獄,無非殺一儆百。其實,於天算曆法這樣艱深的學問,他們哪裡懂得?至於基督教,無非同佛、道、回回教一般,可信可不信罷了,何必視為異端?豈非柄國者目光短淺、不能容物耶!……"

  龔鼎孳越說越激憤,忘乎所以地立起身繞著圓幾來回踱著步子,不時地揮手、搖頭。顧媚生唇邊掠過一絲揶揄的笑,低低地、溫柔地說了一句話,像一支利箭直中紅心,滔滔不絕的龔鼎孳頓時張口結舌:

  "要想不違心,除非不做官。"

  這話太冷靜、太明睿,到了使人感情上無法接受的程度,造成了片刻默然,既沉重又辛酸。後來,顧媚生輕輕朝靠墊移了移,取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聲音像一縷流雲,嫋嫋不絕:

  "你最善審時度勢,還有什麼不明白?螳臂當車,無濟於事。車不因而停馳,螳卻因此身成齏粉。以你眼下情勢,能夠做的只是不露形跡地暗助,明裡不能不敷衍他們。但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未必有用,無非心中略自寬慰一二罷了!……"

  她說得多了,不覺氣短心慌,額上沁出一層綠豆大的汗珠。龔鼎孳要近前為她擦汗,她無力地搖手止住。貼身侍女連忙過來服侍她躺下,拿紗絹小心地沾去汗珠,生怕損汙她的黛眉粉腮。當她輕輕的耳語般的聲音再起時,已說起更切近的話題了:

  "錢塘蘇小,二十六歲病故,自以為樂事,因為她留于人世的永遠是她風華才貌橫絕一代的音容影像。我顧媚生年將四十,風韻不減,正應死於此時,永不以老醜示人,亦是快事!所謂紅顏薄命,決難為我抒寫情懷……或者我只是福薄,當你青雲直上之時,是我紅消香殞之日?……"

  "橫波,你何必說這些傷心話?於病體無益啊!"龔鼎孳很不安,皺著眉頭歎氣。

  "不,不——"顧媚生拖長聲音,又向丈夫飛了個媚眼,氣息微弱地說,"我並不傷心……倒是你,年歲一天天高上去,尤要善自珍重,多方保養,切不可虛淘了身子……"

  龔鼎孳勉強笑著,故意調侃:"謝夫人美意,鼎孳早已領悟,所謂老來方知妒婦賢是也!……"

  顧媚生露出疲乏的笑容,眼睛半闔半開,聲音小到聽不見。從她嘴唇的翕動,他猜到了她說的話:"你去吧,我要睡了……"

  龔鼎孳輕手輕腳地出房去了。他背後,侍女已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羅紗帳。

  十一月初三,刑部大堂開審湯若望謀逆大案。

  刑部官署在皇城西,原是前明錦衣衛故址,大堂壁間還留有錦衣衛題名碑。刑部官署南接大理寺、北連都察院,三衙門合稱三法司。二百年來,恐怖籠罩著這一片建築,儘管它的格局與相鄰的太常寺、鑾儀衛等衙門並無很大差別,但人們總覺得它森嚴、陰冷,總覺得似有若無的哀號從它那深深的房宇中傳出。所以,行人都不大敢從它門前過,哪怕遠遠望它一眼,也覺得心寒。

  前明嘉靖年間,有名的嘉靖七子中的王世貞、李攀龍、徐中行等人同在刑部為官,大概是為了改變人們的成見,在刑部院內建白雲樓,相聚吟詩酬唱,一時傳為佳話,刑部竟被稱為外翰林院。但那時的刑部在長安街西,俗稱刑部街,舊址早已荒廢。大清建鼎,設刑部於此,又嫌惡前明錦衣衛名色,所以數典征名、附庸風雅,仍在如今的治事之所高榜"白雲"匾額。但僅這一點是無法改變平民對這可怕衙門的畏懼的。

  然而今天,刑部東向的大門外早早地就聚了許多人,把門前方圓數十丈的場子、照壁前後,以至沿著皇城根到直通刑部門前的幾條不寬的右府胡同、製造庫胡同都填得滿滿當當。京師人都知道這個案子,都想親眼看看這些陰謀叛逆造反的罪犯,何況其中還有好幾個洋人!

  颼颼寒風卷地而來,刮在臉上刀割似的,可人們只不過聳肩縮脖,裹緊身上的襖袍,不時伸著腦袋向東向南張望。因為今日赴審的全部有關人等,都要由此進刑部衙門,一干人犯,則必定由禮部、吏部衙門押出,穿過棋盤街、進右府胡同而入會審大堂。

  一片歡呼,像喧囂的巨大海潮聲,從東席捲而來:

  "楊賢士!楊老先生來了!……"

  "快瞧哇!快瞧哇!這麼大歲數的老先生,多麼有精神,多麼正氣!"

  "楊老先生後面跟著的那倆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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