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 |
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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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之悅隨茶客們擁到窗前,眼前景象著實少見:兩名穿護衛制服的滿洲騎兵做頂馬開路,帶刀衛士和許多僕從簇擁著,幹幹瘦瘦的楊光先騎著一匹高頭駿馬,緩緩穿過街市,不時朝向他歡呼的人群頻頻招手、微笑致意。後面跟著一輛三駕馬拉的敞車,車裡摞滿書冊揭帖,車上車下許多人忙著向兩旁人群散發這些印刷品。 "老爺子,您等著,我給您弄一份去!"熱心的夥計跑下樓,一忽兒就帶回一冊書和一遝揭帖,"老爺子,瞧瞧楊老爺夠多氣派!瞧這紙、這字兒,有多棒!全白送!人說這倆月楊老爺分發了有上萬份啦!" "楊老爺是大富豪?"呂之悅不解地問。 夥計左右看看,湊在呂之悅耳邊悄聲說:"楊老爺背後有靠山!知道是誰嗎?輔國大人哪!……" 呂之說一驚,皺緊了眉頭,想到妻子去南堂做彌撒,不由得心裡發急,再坐不住茶樓了。 當他趕到宣武門內那座巍峨的巴羅克式教堂、走進冷冷清清來往人稀的大門時,猛然悟到自己來差了。京師教中儀式是男女分別舉行的,他不能進入女教徒做彌撒的大廳。無奈,只得在堂前院內許多聖像和銘文碑間徘徊等待。一陣陣風琴聲、歌唱聲、祈禱聲從教堂裡飛出,伴著他漫步,使他沉重的心獲得些許安慰。 這是先皇帝賜給湯若望的漢白玉禦碑。他久久佇立碑前,默默念著,體味著年輕的順治皇帝的學識、文筆和那貫穿全文的勃勃生氣。 碑文雖褒獎湯若望精通曆法算學,卻也表明"朕所膺服者,堯舜周禮之道;所講求者,精一執中之理。至於玄貝文、《道德》《楞嚴》諸書,雖嘗涉獵而旨趣茫然,況西洋之書、天主之教,朕素未閱覽,焉能知其說哉!但若望入中國已數十年,而能守教奉神、肇新祠宇、敬慎蠲潔、始終不渝,孜孜之誠良有可尚,人臣懷此心以事君,未有不敬事其事者也,因賜額名曰通玄佳境,而為之記"。 碑中銘文的最後四句:"事神盡虔,事君盡職,凡爾疇人,永斯矜式。"已經揄揚湯若望為疇人百姓的楷模了。 先皇帝自己不信天主,但不反對別人信天主。只要事神盡虔,不論這"神"是誰,都是一種高尚品格。這寬容博大的胸襟,方稱得是帝王江海之量! 比較當前,呂之悅不由得搖頭歎息…… 風琴聲不知何時停息,教徒的眾聲祈禱也漸漸止了,於是,一個明亮純淨、略帶老年人顫抖的聲音清晰地直達呂之悅耳邊: "教友們,讓我們為那些死於冤屈、死于暴政的兄弟姐妹們祈禱吧!他們是受難的英雄,他們的靈魂將升上天堂!……" 呂之悅心裡一忽悠,聽出這是湯若望的聲音。 冤屈?暴政?他敢於這樣說! 刹那間,呂之悅非常想看一眼湯若望。 彌撒結束了,在絡繹不絕走出教堂的女教徒中,他迎著了妻子:"是湯神父主持?" 妻子點點頭,感慨萬端:"他老多了!白髮蒼蒼……" 呂之悅的妻子孫幼蘩,是前朝登萊巡撫、中國最早一批士大夫天主教徒之一的孫元化之女,與湯若望可稱世交。幼蘩少年受洗入教,施洗的神父就是湯若望。後來明末清初大戰亂,幼蘩孤身來京師尋呂之悅,也是因有湯神父的救助而免於危難。幼蘩又輾轉各地,終於夫妻團圓,同回呂之悅故鄉錢塘定居,二十多年再沒見過湯神父。她注視著丈夫,眼睛如潭水般深不可測,溢滿了一個五十歲女人憶起少女少婦時代那種撫今追昔、百感叢生的酸甜苦辣: "何止神父老了,你我都已兩鬢星星也!……" "但你我這三十多年間,金戈鐵馬、驚濤駭浪、風流旖旎、紅燈錦帳,也非他人可方比,總算不虛此生,對不對?"見妻子含笑瞪自己一眼,呂之悅寬懷地回報一笑,說,"湯神父還認識你嗎?" "我沒有單獨去看他。" "為什麼?你們原是世交嘛,我還想看看他呢。" "可知他現今是帝師、官高一品?" 呂之悅不由得又笑了。妻子這種清高,不用說是來自她父親,來自她那書香門第。儘管他常拿這打趣,心下對她的潔身自好還是很讚賞、很敬佩的。 "好吧,咱家女高士說不看,咱們就不看。快回家吧,另有好文章給你瞧。" 呂之悅已給妻子雇好小轎,自己騎馬相隨,同回南城居處。他已年近花甲,並未發福,耳不聾眼不花腰不彎背不駝,馬上英姿如昔,依稀可見三十年前少年將軍的影子。幼蘩從轎側小窗對他莞爾一笑,凝眸間不無讚美,心底湧動著對三十年如一日的夫妻情義的欣慰。 呂之悅這住處,是京師四合院最簡單的一種。北房三間住他夫婦,東西廂房一邊住夥計老僕,一邊用做廚房和堆放雜物。南房三間開店,是北京城裡流傳久遠的手藝鋪子——裱糊字畫。 去年,安王爺把他安置在永平府邊界一處前明廢藩領地上。國初圈地沒圈它,又因是前朝官地,沒人敢碰,竟撂荒了,成了無主地。近幾年一些無地農人漸漸往這裡謀生,直隸巡撫便拿此處的新開地當做墾荒政績上報朝廷。按先皇諭旨,墾荒地六年不征田賦。呂之悅也踏勘了五十畝荒地,落腳安家。 蓋了房,置了家具農具牛馬,又接來妻子女兒,居然小康人家。呂之悅半耕半讀,以陶淵明自況,不時親自下田做活。因發現雇請的短工是位手藝高超的裱糊師傅,才起意出本錢開店鋪,在京師買屋掛匾,今年元宵節後開了張。 他本名士,詩詞歌賦書畫都很有造詣,也選取別人的詩畫。以他的眼光,入選的自然都是上品。這樣,他的鋪子名為裱糊,實際已成書畫店,很快就在南城站住腳跟,頗有聲譽了。加之他只在農閒才帶裱糊師傅進京,生意格外興隆。這不,夏收剛罷,呂之悅夫婦到京才一日,顧主們的活計已堆了十多份,多數是求字畫,專裱糊的活兒並不多。 應門而出的是老僕呂福:"老爺太太回來了。這就開午膳吧?"老僕一向兼作廚子,跟隨呂之悅二十多年了,並不因主人家的升沉禍福而生異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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