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四〇


  太皇太后本要阻止他說這件事,轉而一想,不如就此說透,免得他存在心裡成塊病:"別急,你衣裳被子都叫汗濕了,換過再說,好不好?"

  宮女們為禦榻換被褥枕頭的當口,玄燁像小時候那樣光身子坐在祖母懷中,裹著祖母的大氅,由祖母和蘇麻喇姑給他拭幹身子,小衣、中衣、內褲,一件件往身上穿,再鑽進乾爽鬆軟的被褥裡,甭提多愜意啦!

  "稟老佛爺,皇上今兒的膳品送來了。"宮女在門口稟告。

  太皇太后起身要往西梢間,玄燁雙手扯住:"老祖宗別走!我不要你走!"

  太皇太后舒心一笑:"真磨人!好了,蘇麻喇姑,去把天平和膳品拿這屋裡來吧!"

  這架銀制的小天平,是早年太皇太后命人仿照西洋神父湯若望獻給先皇的天平製作的,砝碼最小到一錢,最大是五兩。膳品中糧米裝一盤、肉蔬裝一盤,都端到榻邊的八仙桌上。玄燁於是又津津有味地看祖母做那件他小時候常見她做的事情:為他這個小皇帝精細地準備膳食。

  太皇太后不厭其煩地用天平分別稱出適量的糯米、栗子、蓮子、紅棗、冰糖——一份不多不少的粥料;又稱出一片豬肉、一束蕨菜——一份肉絲炒蕨菜;一塊雞脯、六隻口蘑——一份口蘑燉雞;一隻雞蛋——一小碗蒸蛋羹。

  "稟老佛爺,"慈甯宮總管太監跪安道,"有黑龍江將軍新進獻的鼇花魚、飛龍鳥;吉林將軍進獻的晾乾鹿舌鹿尾和湄沱湖混同江的活鯽魚;盛京內務府進獻的鹿筋鹿肚麅肉獐肉……"

  "罷了,皇帝病中膳食要清淡,只拿鯽魚熬個濃湯,晚膳送來就成了。"

  "老祖宗,我都這麼大了,這些雜事你吩咐一聲,叫禦膳房辦就是了,何苦你老人家又費心。"玄燁看祖母為自己勞累忙碌,很不過意。

  "病人就跟嬰兒一樣,得格外經心照料,膳食最要緊:不能餓著也不能過飽,既得養人又不能過於鮮肥,招得脾胃受損。他們粗率馬虎,萬一再有個閃失怎麼得了!"太皇太后料理罷玄燁的午膳,重又坐回榻邊,溫和地凝視著他,輕聲問,"倭赫的事,你剛才想說什麼?"

  玄燁躺倒,拉被頭蓋住臉,小聲哽咽道:"說什麼好呢?都是我害了他!……"

  "不能這麼說。不只為射獵事……"

  "我知道,輔臣恨他爹不依從,借機除對頭殺人!"玄燁從蒙著的被子裡沖出一句。

  太皇太后不料孫子小小年紀,能看到這個點兒上,驚異之餘,仍是補台:"也不只為這個。天子皇室至尊至貴,觸犯者有死罪,這是自古立朝的根本。"

  "那麼,仁德呢?"半晌,被窩裡猶猶豫豫又傳出這麼低低的一問。

  太皇太后笑了:"傻孩子,怎麼一時竟糊塗了?尊卑上下貴賤有序,是天地人間的大道,否則講什麼仁德?又向誰去施呢?"

  病榻上錦被底下的病人不吱聲了。

  五天之後,玄燁痊癒,太皇太后才搬回她的慈甯宮,放心地熟睡了一日一夜,以消除這些日子的疲勞。

  冰月每天都來探病,陪三哥哥下棋、讀詩、猜謎、講故事,還教他一些跳繩、抓子兒的小姑娘家的遊戲,給他寬心逗他笑。可玄燁總是愁眉苦臉,笑也笑不痛快。

  一次屋裡沒別人在,冰月悄悄說:"你別犯愁啦!明兒就是倭赫他們的頭七,偷偷叫看媽買些香燭金銀錠來,我偷偷替你祭他們一回,好不好?再不然,二七三七直到七七,我都替你祭去!"

  玄燁高興地拉著冰月的手輕輕拍打:"好妹妹,多謝了,只有你知道我的心!……咱們一道去偷祭。"

  "不行!"冰月很莊重地皺著眉,直搖頭,"你是帝星,他們怎麼敢受你拜?你一拜,他們不敢來吃東西取金銀了!"

  "好吧。到周年的時候,你再替我重重地祭一回!"

  玄燁心裡輕鬆了些,卻並未釋然。

  一場病過去,他仿佛長大了許多,從早到晚沉埋在書房、沉埋在《資治通鑒》中。書房的燈光常常深夜不熄。

  數十函《通鑒》,萬語千言,竟不如數日後見到鼇拜時,鼇拜的幾句話來得直截了當、明朗痛快:

  "江山這麼大,能人這麼多,皇上又這麼年幼,倭赫這等犯上藐君的不殺,如何鎮得住?有一個殺一個,有兩個殺一雙,方得天下太平!"

  許多天讀書讀得呆頭呆腦的玄燁,仿佛吃了一劑定心涼藥,自此才慢慢恢復了常態。

  五

  夕陽還未靠近青黛色的西山沿,就有十三棒喝道鑼遠遠響過來。索尼宅第的門吏家丁都不覺呆了呆:家主從來是日落之後、掌燈時分才下朝,今天是怎麼啦?不敢怠慢,他們立刻擁至大門外順序排班迎候。

  頂馬、喝道和眾多侍從簇擁著索尼。依他的地位和年齡,早獲恩准可以乘轎。但如所有滿大臣一樣,不屑如漢官那般文弱,他總是騎著高頭大馬上朝下朝,保持祖先的勇武氣概。晚風吹拂著灰白的長須,夕陽給他忠誠、端莊的面容塗了一層淡紅,襯著繡衣蟒袍珊瑚頂,很是威嚴,看不出與往日有什麼不同。

  索尼下馬升階進門,穿過幾重院落,逕自走到他平日起居休息的四面廳。夫人照例在這裡迎接他,道乏慰問,丫環們打水沏茶裝煙忙個不了。索尼洗罷臉,舒展一下困乏的肩臂,靠坐在花梨木嵌大理石的太師椅上,接過熱茶喝了兩口,重重地籲了一口氣。

  索尼夫人比丈夫長兩歲,卻比他少相,除了鬢角的幾綹白髮,幾乎不見老態。她笑嘻嘻地說:"今兒個回來挺早。"

  索尼心事重重,只不做聲。

  "出什麼事兒啦?"她望定丈夫的眼睛,關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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