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暮鼓晨鐘·少年康熙 | 上頁 下頁
三五


  因為,這是他頭一回到景山跑馬射獵,頭一回射活物。當倭赫他們打開鹿欄,把大大小小的梅花鹿趕得滿山林亂跑時,玄燁真是目不暇接,手忙腳亂,但終於射中了此生的第一隻鹿。

  因為,這是他和小紅馬建立起友好情誼的第一個起點。出鼇拜府後,小紅馬由公認的好騎手倭赫騎著,到了景山,玄燁非換乘小紅馬不可。倭赫怎能拗過皇上?這次小紅馬一點不任性不調皮,跑山道穿林木,非常平穩快捷,勝過玄燁以往所有的乘馬!玄燁為獎賞它,親手喂給胡蘿蔔加兩塊酥糖,小紅馬嚼得"嘎吱"響,用鬃毛長長的腦袋親熱地朝玄燁懷裡拱,招得玄燁又笑又叫,開心極了。

  還因為,這次射獵引起了一件大事,震動朝野,深深地刻在了玄燁的記憶中。

  當然,這天晚上,他還沒有意識到事件的發生。一整天的異常興奮和異常勞累,使他剛一回宮就歪在椅子上和衣睡著了。蘇麻喇姑和看媽為他脫衣脫靴、洗臉洗腳,直送上床,他都迷迷糊糊地全不知道。

  四

  冰月抱著小雪,踮著腳後跟走進玄燁的書房,偷偷打量四周,要找一個藏身之所。

  這真是名副其實的書房,紫檀木的幾案、桌、椅以及書櫥書櫃裡,到處是書,一函函一摞摞,攤開的,用象牙籤作標記的,幾乎把家具上一色明黃宮緞的墊褥鋪布都蓋住了。南窗臺上擺了兩件極古的瓷器,形狀怪怪的,誰也說不出是什麼東西。牆邊長幾陳設著雕龍玉璧、如意和珠寶花盆,牆上則掛滿橫豎條幅,有王羲之父子的隸書草書、懷素的千字文等等。和南窗大炕相對,是一面三折屏風,左右側扇上是煙雨蒼茫的大寫意山水,正中一扇五尺高五尺寬,端端正正寫著太皇太后的訓誡詞。那是玄燁登基時祖母特意寫給他的。玄燁命人刻成大字擺在書房,日日相對,倒背如流,很讓祖母高興。訓誡詞曰:

  自古稱為君難。蒼生至重,天子以一身君臨其上,生養撫育,無不引領而望。必深思得眾得國之道,使四海之內咸登康阜,綿歷數于無疆惟休。汝尚其寬裕慈仁,溫良恭敬,慎乃威儀,謹乃出話,夙夜恪勤,以承乃祖考遺緒,俾予亦無疚於厥心。

  冰月看准了屏風,一閃身躲進去。躲了半天不見動靜,探出頭來悄悄看,咦?他並不在平日盤腳靜坐讀書寫字的桌案前,他到哪裡去了?

  呀,他在大穿衣鏡跟前,在照鏡子!哎喲,模樣這麼古怪?哦,他正拿一掛像戲臺上用的濃濃的虯曲鬍鬚掛在耳朵上,對著鏡子左看右瞧呢!小臉兒裝上個大鬍子,可不像那毛栗子殼裡的栗子仁!

  冰月"撲哧"一笑,小雪跟著"喵兒"一叫,玄燁陡然回過臉:

  "月妹妹來啦!快來瞧,我叫他們特意給做的虯須!"

  冰月跑上去看看又摸摸:"做它幹嗎?"

  玄燁對鏡做出挺胸昂首的勇武英姿:"瞧,我戴上這鬍子,像不像鼇拜?"

  "嗯,只像一點點兒。你眉毛沒他黑沒他濃,眼睛也沒他大,個頭兒嘛……"

  "哎,我還要長大嘛!將來我也當滿洲第一勇士,又是有道明君英主,你說,該有多棒!"他於是滔滔不絕地把到鼇拜府的見聞一五一十、繪聲繪色對冰月細說,崇敬之情溢於言表。

  冰月聽得不住驚歎,吐舌頭,瞪眼睛,末了,蹙著小眉尖說:"哎呀呀,他真凶、真厲害呀!"

  "可不是嘛!巴圖魯大丈夫就該如此!"玄燁一手叉腰,一手撚著假鬍子,神態果然有點像鼇拜。

  "三哥哥,你就夠巴圖魯啦!那天打樹上掉下來你一點不害怕!要是我,早嚇死了!"

  玄燁有點磨不開,慢慢摘下鬍子,小聲說:"月妹妹,我只跟你說,千萬別告訴人。那天那事,其實,我心裡還是有點害怕,有點慌張……"實際上,他當時體驗了從未有過的驚駭,所以對鼇拜格外感激。

  "那你不哭又不喊,就是最英勇啦!"小女孩對哥哥的崇拜是絕對的。說話間,小雪從冰月懷裡跳到炕上,白絨絨的一團,先伸了個懶腰,一片清脆的鈴響。

  "喲,你給小雪拴鈴兒啦?"

  冰月指給玄燁看:紅絨絨掛一個小金鈴,圈在小雪項間,但完全隱沒在又長又密的貓毛裡,看不見了。

  玄燁解下項間金鈴,拴在小雪毛茸茸的尾巴上,白毛紅線金鈴,鮮豔奪目。小雪追著自己的尾巴團團打圈子,不明白為什麼總也抓不住那明麗的紅色和悅耳的鈴聲,於是它愈加起勁愈加快,神態也愈是嬌憨可愛,逗得兩個孩子拍手大笑。

  外間的看媽掀簾一看:"喲,月格格來了。好好玩一會兒,皇上還是念書吧。"

  玄燁一拍後腦勺,吐吐舌頭:"糟糕!還有對子沒作呢!"他跳上炕,推開一摞摞的書,拿紙鋪在炕桌上,寫好師傅出的四個對句,搖頭晃腦念念有詞地哼起了平仄。前三個順利完成,最後一句他卻犯了躊躇,端詳著嘴裡念叨:"春風狂似虎……秋雨細如絲?不行,虎絲不成對!……春風狂似虎……"

  冰月正在重新把金鈴拴回小雪的脖子上,一邊結線頭一邊順口續了一句:"秋水淡於鷗!"

  "什麼?秋水淡於鷗?好!妙!成語對成語,天衣無縫!怪不得老祖宗說你日後又是一個掃眉才子!嗯,明兒師傅考問,我准得第一!"

  "真的?那以後師傅考你的對子,都歸我替你作了吧!"冰月歪著小腦袋,十二分的得意。

  "那敢情好!……哦,不成!叫人知道該笑話我了,堂堂男子漢,哪能這麼沒出息。"

  "那好吧。"冰月很理解地點著頭,看他把對子寫好,又指著桌上的書說,"你怎麼盡往書上亂畫呢?師傅看到了不罰你呀?"

  "哈,這你就不懂啦。這叫眉批,寫的讀書心得。我這書叫御覽御批,天下頭一份兒!"玄燁一揚下頦,也很得意。

  "讓我瞧瞧,成不成?"小女孩頓生敬畏,小聲請求。

  "看吧!"玄燁寬大地遞過一本《資治通鑒》中的《漢紀》,書頁的天邊上密密寫著:"久亂之民思治,秦民日在湯火之中。沛公入關,首行寬大之政,與父老約法三章。民心既歸,王業根本已定於此。"

  冰月看了兩遍,說:"你講給我聽。"

  玄燁拿出師傅的架勢,把楚漢相爭、劉邦入關的故事細細講給冰月聽。冰月聰慧的大眼睛眨了眨,說:"你寫的那些話、講的故事,可不就是老祖宗教你的嗎?"她伸出胖胖的小手指著屏風中間那一行:"深思得眾得國之道。"

  "真聰明!"玄燁由衷地稱讚。

  "那咱們大清開國,也行了寬大之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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