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九一 | |
|
|
威廉趕緊擺好姿態,對天壽鞠了一躬,說:「真對不起!我失禮了。但是,小姐跟我所認識的另一位小姐實在太相像了。」 聽了亨利翻譯過來的話,天壽連忙笑道:「你是說夢蘭?她是我的內侄女。她的母親是我的親姐姐。」 威廉聽了亨利重複的天壽的話,高興得滿臉放光:「啊!啊,怪不得!真像是一個模子裡澆鑄出來的……可她們在寧波呀,小姐您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天壽於是說起姐姐被官府當漢奸殺了頭,兩個侄女也沒了下落,自己怕留在寧波有麻煩,就跑到鎮江親戚家避難,城破的當口不小心中了不知何處打來的冷槍,多虧亨利醫生救助,又蒙布魯克夫婦收養,才有了今天…… 亨利一面把天壽的話翻譯給威廉聽,一面心裡納悶:天壽對自己的身世來歷向來守口如瓶,今天第一次見到威廉,怎麼就和盤托出?又說得這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是什麼意思? 威廉聽了這些話,立刻對天壽的姐姐深表不平,說他真想抓住判殷狀元死刑的傢伙,也殺了他的頭! 對威廉的仗義和同情,天壽一再表示感謝;說到那三幅畫,說個別細部還有些可疑,尚須仔細辨認,反復推敲,過兩天才能還給主人。如果主人真有興趣,她可以一一指給他看。 威廉當即表示,一定要當面請教。 做翻譯的亨利心裡很不舒服,這豈不等於給他們牽線搭橋,幫他們約會了嗎?後來,在介紹過所有的賓客、亨利被詹姆斯小姐拉去表演四手聯奏的時候,亨利看到,威廉拉住了來送酒的小傑克做翻譯,一直待在天壽身邊獻殷勤,兩人談笑風生,看上去很是融洽。本來亨利以為,天壽看到他和詹姆斯小姐在一張鋼琴上同奏會不高興,而他恰恰想看天壽吃醋拈酸來獲得證明,享受愉快。不料,天壽只顧和威廉說笑,對客廳裡的其它事情全不關心,也許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小三哥在與另一個少女彈琴。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世界上真的存在一見鍾情這種病態?……亨利表面不動聲色,甚至還同詹姆斯小姐跳了雙人舞和四人舞。但布魯克夫人卻感到了,亨利醫生心事重重,一直怏怏不樂。 很快,亨利的不愉快變成了煩惱。 就在測量船聚會的次日,亨利來看天壽,剛說了幾句問候的話,威廉就緊跟著進了天壽的小艙房。天壽顯得很興奮,不但將那三幅畫中的疑點一一說明,還表示要進一步鑒別畫的紙張和印記。為了向威廉說明中國畫的妙處,天壽竟然鋪紙研墨,染石撇蘭,畫了一幅蘭石圖作示範。威廉對天壽所說似懂非懂、似聽非聽,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天壽看,一刻也不移開他色迷迷的眼光。只是當天壽表示要把這三幅畫再留幾天時,他忙不迭地連連答應,還說要再送一批古畫來請天壽這位行家鑒定。 天壽笑道,這些畫只要是真跡,便是無價珍寶,多少人夢寐以求不能到手的,不知威廉船長怎麼有這麼好的運氣,一下便得了三張。 威廉信口答道,是在鎮江一處廢棄的人家撿來的,一看就是富戶,好幾進院子,都有遊廊相連。這樣的人家藏畫想必不會有假吧。 天壽忙說那也不見得,江南作假畫的人極其高明,多少行家裡手都被他們騙得團團轉。她跟著就說起制作假畫的種種伎倆,說的和聽的都津津有味。雖然說的和聽的都要經過亨利翻譯,但亨利好像被他倆忘卻了。直到這次拜訪結束,天壽和威廉都沒有對亨利說過一句跟亨利有關的話。告辭之際,天壽笑容滿面地向威廉揮揮小手,一句新近學會的英夷話脫口而出:「good-bye!」 亨利吃驚地回過頭,目光與天壽的眼睛一碰,天壽好像微微一顫,垂下眼簾,眼睫毛抖動得很厲害,很快再抬眼對亨利極快地一瞥,立刻回身進艙而去。 整整一夜,無論是醒是睡,亨利都在回味那道奇異的目光。它掃過亨利的時候,像火一樣熱,又像冰一樣寒,既有刻骨的愛戀、深深的歉意,又有冷酷的決心和他從未在天壽眼中看到過的可怕的憎恨…… 後來,亨利再去看天壽,天壽仍然像只依人小鳥般可愛,對他還是那麼信賴,甚至更加友好,更加禮貌周到。但亨利能夠感覺得到,從前的那種依戀,那種推心置腹無猜無忌已經不在了。幾乎每次他都能在那裡碰到威廉,或是他到的時候威廉就告辭,或是他剛離開威廉就趕到。威廉已經不用亨利當翻譯了,他不知用什麼好處,收買了小傑克,幾乎成了他與天壽間的專職小通事。 昨天下午,亨利再去看望天壽,艙房裡沒有人。他從另一邊的門看出去,就看到天壽和威廉的背影,他倆正倚著舷欄觀看江景,小傑克也不在旁邊。亨利想應該走上去打個招呼,不想威廉卻用長長的胳膊摟住了天壽的腰,俯身就把嘴唇和整個臉貼在了天壽的脖子裡。亨利幾乎要喊叫出聲,那邊天壽也驚得跳起來。亨利想天壽定會扇他一個耳光,不料天壽只是推了威廉一把,嬌嗔地笑著瞪他一眼,拖長了她好聽的聲音,嬌笑著說:「幹什麼呀你……」 亨利的心像被幾隻貓爪子狠狠地抓著撕著,很痛;但越在這種時候他越顯得冷漠和冷靜,只是有禮貌地清了清嗓子。那兩人同時迅速地轉過身來,天壽的臉刹那間漲得血紅,連耳朵和脖根兒都紅成一片,驚慌地眨著眼睛,不敢看亨利;威廉卻滿不在乎地昂頭一笑,帶著勝利者的滿足,說: 「是你呀,亨利!今天你可來晚了!咱們上去喝一杯吧!布魯克船長又弄到了倫敦的金酒……」 亨利冷靜地問候了天壽,然後朝她點點頭,便同威廉一起上頂層的客廳喝酒去了。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但喝了許多酒,喝得臉色發白,頭腦發暈,直至酩酊大醉,被人扶回他的醫療船上的住處。他頭痛欲裂,終於大吐特吐,經歷了他在大學學到的酒精中毒的所有症狀……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喝醉,渾身上下胸內腹中都非常不好受。平躺上床,閉上眼睛,淚水竟控制不住地一陣一陣洶湧而出,他從沒想到,自己竟也會這樣軟弱…… 今天,他覺得自己的意志和情緒都已經恢復正常,便決定找天壽正式談一次。 昨天的事情,使他的自尊受到嚴重傷害,他想,天壽今天面對他,一定會很羞愧,一定會找出各種理由來解釋她的行為,這樣他將面臨尷尬的局面;對此,他已做好了充分準備,要以紳士風度來處理和解決,儘量減少雙方的不愉快。 但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 聽到他的腳步聲,天壽就趕到艙門外迎候,笑容滿面地回答了他的例行問候,熟練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走回艙房,一面興味盎然、滔滔不絕地說起她的養父養母就要舉行的又一次聚會,時間已定在中英兩國和約正式簽字的晚上,以表示慶祝。除了上次赴會的朋友之外,還多請了一些,其中甚至還包括遠征軍皇家海軍司令巴爾克(巴爾克[SirWilliamParker,1781-1866]:出身貴族,十二歲即入海軍,1802年升艦長,1824年任希臘方面英海軍司令官,1834年至1841年任英國海軍部大臣。1841年5月,英政府起用巴爾克為侵華軍總司令兼海軍司令,當年8月抵澳門就任,直至戰爭結束。)先生呢!「你一定來參加吧?你教我跳那些雙人舞四人舞,好嗎?」 看她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亨利覺得納悶,心裡更加不快,於是冷冷地回答說,正式簽字後,恐怕許多船上都會舉行這樣的慶祝晚會。他的意思是說自己不一定能來測量船與會。可天壽好像沒有聽懂他的言外之意,繼續告訴他,布魯克夫人又給她買了多少衣裙首飾,說著就從衣櫃裡往外掏,堆了滿滿一床,又一件一件地朝身上比畫,還要亨利幫她選擇穿哪一套參加慶祝晚會最好…… 她依然美麗,依然嬌小玲瓏,對他依然親切信賴,但這完全不是原來的那個天壽,那個他多年來夢牽魂繞、讓他一見之後便心醉神迷的小四弟了……亨利忍住心頭一陣陣劇烈的痛楚,對著亮閃閃的江面看了片刻,打斷天壽的絮叨,輕聲說: 「我記得你有一個藝名,叫柳搖金,對吧?」 天壽不禁打了個冷戰,頓時住口,望定亨利輕輕點了點頭。 亨利依然望著江面,繼續說:「那意思,是不是說,像柳條一樣搖擺著,就能搖出很多金錢?」 天壽看著亨利,不回答。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