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八五


  望著他溫厚和善的笑容,聽著他親切關懷的聲音,天壽窩在心頭的悶氣和憂傷突然找到出口,忍了多半天的眼淚一下子噴湧而出,她哇的一聲咧嘴大哭,還向亨利伸出雙手,就像受盡委屈的孩子猛然間見到親人一樣。

  亨利不知所以,趕緊走過來,天壽竟倚在他的胸口哭個沒完,把他胸前的衣裳都弄濕了一大片。陳媽和小傑克很是惶然,不知道這個古怪的病人哭的什麼。亨利雖然不知內情,但卻被這種不言而喻的信賴和依戀感動,眼角都濕了。他輕輕撫摸著天壽的頭髮,安慰地小聲說:「別哭,別哭,有我在呢……」

  布魯克夫人趕來,問起情由,誰都說不出為了什麼;再看看這個場面,她慈愛地笑了,對亨利說:「她是離不開你,醫生。對她來說,我們還是陌生人,只有你最親近。你本來是天天按時來的,可昨天你沒有來,今天又來得這麼晚,她很孤獨,很憂傷。」

  亨利的臉微微一紅,吻過夫人伸來的手,回答說:「醫療船開船前準備工作很多,昨天忙不過來。船在行進中也沒法到這裡來。」他又改用中國話對仍然眼淚汪汪的天壽笑著勸說道,「夫人和陳媽還有小傑克都很愛護你關心你,這些日子不都是陳媽在給你換藥嗎?你的傷口不是都快好了嗎?」

  天壽含淚點點頭。

  「那你一定要聽醫生的話,就是聽我小三哥的話,好好養病,把身體養得結實健康。過幾天我們的船就會長時間停泊,只要你聽話,不要哭,不要憂傷氣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我就會天天來看你,咱們說定了,好嗎?」亨利像對不聽話的孩子那樣雙手輕輕扳著天壽瘦瘦的肩膀,溫柔地笑著囑咐。

  天壽趕緊問:「船要停了嗎?停在哪兒?」

  「停在南京下關江口。告訴你,是個好消息。你們的朝廷派了欽差大臣來,要議和了,不打仗了……好了,快把眼淚擦乾,乖乖地躺到枕頭上去……」安頓好了病人,亨利又轉過身去把消息詳細地對布魯克夫人說明。

  大哭了一陣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的天壽,目不轉睛地看著亨利,心裡在想,我這是怎麼啦?我不是已經下了決心一輩子不嫁人,也就不必非嫁敵國的亨利不可了嗎?……將來反正隔著幾萬里,不用掛牽也不用擔心,可眼下他還是我最親近的小三哥呀,自己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鬱悶和委屈,他能明白嗎?能幫我解開嗎?而且,我能對他直說嗎?……

  正在跟布魯克夫人說話的亨利,仿佛背後有眼,回過頭來就迎著了天壽凝神的目光,立刻回報她一個知心的溫柔的微笑,甚至還微微地擠了擠眼,讓天壽怦怦然心跳不已,臉上飛紅,趕緊又把被單扯上來蓋住了眼睛……

  這一舉動讓亨利心頭一陣戰慄,莫名其妙地十分感動。他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克制住自己的激情,對布魯克夫人說,病人沉默寡言,整日憂鬱,對恢復健康很不利,還會造成精神方面的新疾病。要設法使她高興起來,至少也要轉移她的注意力才好。

  布魯克夫人連連點頭,想了想,說書房裡可能有些畫冊,有風景人物的,也有滑稽畫兒,也許對病人有好處。二人說著就要離開,天壽登時顯得那樣驚慌,眼睛就像從母羊身邊拖走的小羊羔一樣可憐。亨利連忙告訴她出去一小會兒就回來。小傑克也對天壽說,夫人和亨利醫生去給你拿好看的畫冊。天壽這才放心地點點頭。

  不一會兒,他們回來了,夫人把帶來的幾本畫冊一一翻給天壽看。天壽看著這些講究透視和立體感的西洋畫,覺得新奇好看,但又一眼一眼地抬頭朝著亨利望,因為亨利雙手背在後面,臉上有種忍著笑故作玄虛的表情,讓她很好奇。

  亨利終於忍不住,笑嘻嘻地捧出他藏在身後的寶貝:一面琵琶和一支竹笛一管紫簫!天壽登時臉色發白,怔怔地呆住了。

  亨利對天壽的反應很滿意,高興地說:「這是夫人收在書房裡的藏品,準備和她收集的許多東方扇子一起,回英國辦博物館的!但夫人自己還一次也沒有聽到過這些樂器的演奏呢,小四弟,你……」

  天壽不等亨利說完,已經急不可待地把三件樂器搶過來,像抱孩子一樣非常珍愛非常心疼地抱在自己懷中,像撫摸孩子柔嫩面龐那樣,輕輕地充滿情義地撫摸著琵琶的絲弦和簫笛的洞眼,不知怎麼的,嘴唇顫抖起來,眼圈兒又紅了。

  亨利連忙說:「你見到這些寶貝不高興嗎?你不想讓這些關愛你的朋友們見識見識這些寶貝的魔力,欣賞欣賞你的技藝嗎?」

  天壽覺得自己像是著了魔,思緒萬千,在胸中激蕩縈回,非借助這些從小朝夕相伴的絲竹朋友把鬱積在心頭的塊壘吐一吐不可。

  她先用笛子習慣地吹了一曲《梅花弄》,嘹亮的笛聲使亨利、布魯克夫人、陳媽和小傑克四位聽眾吃了一驚。亨利是為它的美妙,另外三人幾乎不相信嬌小病弱的天壽,通過這只小小的斑竹,竟能發出這樣洪亮的、高飛入雲的聲音。

  天壽換了紫簫,用短短的一支《寄生草》,把淡淡的憂鬱和無法言表的優雅傳達給她的聽眾。簫聲當然不及笛聲響亮,但在這樣的黃昏,它傳得更遠,不久,窗外的甲板上就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似乎害怕驚擾了這奇異的音樂,早早就停在了遠處。

  久病的天壽還是氣虛,兩支曲子吹過便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額頭上也沁出了汗珠。亨利怕她勞累,勸她停止。天壽卻停不下來,又拿起了她最喜愛也最擅長的琵琶,她把這面四相十三品(四相十三品:琵琶頸部凸起的檔子稱為「相」,音箱上有更多的檔子,稱為「品」。)的琵琶在懷中使勁摟了摟,仿佛在慶倖舊友重逢;然後轉軸撥弦,調好了音,試著一個輪掃下去,仿佛急雨打在荷葉上。布魯克夫人竟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看看是不是真的下雨了。

  天壽一瞬間重新回到了多年習慣的角色中,她的目光凝聚著一種說不出的靜穆和神聖,這目光越過每一個人,穿過艙房的白壁,透過面前的空間,望著極遠極遠的地方。只見天壽左手的纖纖細指分按在品相各音格上,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右手朝四弦一揮,看去很有力,彈出的卻是十分清亮柔美的一聲,仿佛從天上傳來,餘音嫋嫋,一下子就把在場聽眾的心提得高高的,預想到後面的無比美妙的旋律,人們不由得凝神屏息,生怕漏掉一個音符。

  天上的仙樂一步又一步地走來了,走近了……它像一陣春風,吹綠了大地,吹進了繁花似錦的花林。花林笑著搖擺又搖擺,雪白的飛花漫天飛舞。是杏花?是桃花?是梨花?是櫻花?……

  樂曲忽而沉思幽靜,忽而輕快活潑,忽而激越嘹亮,忽而柔美深情,真是抑揚頓挫,搖曳多姿。它撥動了每個人的心弦,引起他們的共鳴——

  小傑克想起老家的大海,一層白浪花追著一層白浪花;

  陳媽仿佛又回到青春歲月,伴著丈夫在水平如鏡、白鷗翩翩的稻田裡插秧;

  布魯克夫人眼前出現了蘇格蘭故鄉的濃密而芳香的樹林,楓樹和栗樹的濃陰覆蓋著幽靜的小徑,蜿蜒的小溪流在泠泠歌唱;

  而亨利,似乎看到了很多很多,看到了紫玉蘭樹下的小男孩,看到了眉間出血的小四弟,看到了穿著雪白紗裙的黑頭發黑眼睛的小仙女,看到了寶石般閃耀的星空下那雙美麗純潔如天使的大眼睛……

  四弦如急雨如珠落的一番輪掃之後,一弦輕撥,就像是晶瑩的水滴落在了鐘乳石上,樂曲結束了。眾人卻像是中了魔法,睡著了似的不動也不說話,全都呆呆地看著懷抱琵琶的天壽。

  這是對演奏的最高褒獎。兩年多沒有上臺的天壽,又一次體味到久違了的歡快和沉醉,那種成功地顛倒了聽眾看客的自豪。就是在她過去十多年的梨園生涯中,今天這樣的成功也是不常有的,天壽心裡好久沒有這麼舒暢這麼和美了。

  小傑克第一個跳起來,撲上前拉過天壽的手看,說:「你這手上有妖術嗎?是不是能用這個什麼什麼『琶』把人的魂兒吸了去?」

  陳媽抹著眼淚,望著天壽只是笑,只是點頭又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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