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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天壽盯著畫,捨不得移開目光,英蘭疑惑地瞧瞧她,她嘴角撇了撇,忍住心頭一陣突發的悲酸,傷感地低聲歎息:「這畫,簡直的就是咱家聽泉居……」

  展開第二個卷軸,天壽又是一聲驚歎:「老天!唐伯虎的《宮妝仕女圖》!」

  這是一幅極精細的工筆人物畫,畫中,那個彎眉細目、口小如櫻桃的宮妝女子,正嬌慵又無聊地翹著尖尖玉指,剔著她的長指甲,不但衣裙和披帛如在閃動飄拂,就連宮服上織繡的花色、邊飾上極細的金絲銀線花紋,也細緻清晰、活靈活現。最是仕女頭上的花冠,極是絢麗繁複、色彩繽紛,那金雀尾,那玉簪頭,那垂垂的細珠流蘇,都勾勒得清清楚楚,沒有一絲一毫舛錯,叫人覺得伸手就能把它們從畫中取出來。

  天壽目光在畫面流連,嘴也興奮地不停聲:「誰都知道,唐伯虎最善畫仕女畫春宮,但宮妝仕女,聽說他一輩子畫的不超過五幅……這能是真的嗎?」

  英蘭笑笑,深深的眼眸中既有悽楚,又有得意:「你細看題跋下的印章,有虎紋章,還有六如居士印,確是真跡。」

  第三個卷軸卻是橫卷,完全展開,天壽驚得「啊!」一聲,立即用手捂住了嘴,閉目片刻,再睜眼時,一臉莊重,面對這幅橫卷竟是滿腔敬仰之色。她呆看了半晌,低聲自語:「小子何幸,豈能不拜!」說著就將此卷放上供桌,對著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這是宋代大家蘇東坡的《寒食帖》!

  此帖是蘇東坡被貶黃州時的書法傑作,行家說此作用筆心手相應,追隨文章意蘊,時而靈轉暢快,時而頓挫沉鬱,如行雲流水,止於所當止,行於所當行;更因為後面還有宋代另一大家黃庭堅的大字長跋,雙美並呈,被歷代文士譽為「天下第一」。天壽只聽人說過,連贗品都無緣得見。即使此卷是假,也是宋代人製作的可以亂真的極細緻的摹本,能夠一見也是三生有幸!天壽再不問《寒食帖》的真偽,只一遍又一遍地眼觀字帖口誦詞章,輕輕地搖頭晃腦,滿面得意和沉醉。

  英蘭不料天壽還有如許文人積習,不禁一笑,說:「看這樣兒,你上輩子至少是中過秀才的了。」

  天壽笑著瞟了姐姐一眼,說:「豈止!我想我十世前當是玉溪生(玉溪生:唐代詩人李商隱,字義山,別號玉溪生。),五世前應為柳屯田(柳屯田:北宋詞人柳永,字耆卿,排行第七,曾官屯田員外郎,世稱柳七、柳屯田。),但凡見了這些東西,就不能自已,心徘徊意牽連,沉迷的滋味也好得很呢……」說著她閉了眼,有滋有味地背誦起了《寒食帖》: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水雲裡。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背完,天壽睜眼,得意地望著姐姐,說:「如何?」

  英蘭一直看著《寒食帖》聽她背,果真一字不差,笑道:「所謂過目成誦,好記性!若說學而優則仕,你倒真是塊入仕為官的好材料!」

  天壽笑道:「比姐夫如何?……好了好了不說這個。」見姐姐神色轉暗,她連忙收住話頭,眼睛又投向字畫,不由嗟歎道,「姐,你真好福氣,何處得來這些寶物?每一卷軸都可抵一份中上人家的產業,《寒食帖》更不僅此……僅這三卷軸,姐已經是富翁……不,是富婆了!姐,你自己知道嗎?」

  不知何時,英蘭眼睛濕潤了,聲音也在顫抖:「我知道的。這是你姐夫離山陰赴定海前,從家中藏畫裡特意挑出來,在定海大戰前夕留贈給我的。那晚他對我說道:男子漢大丈夫理當馬革裹屍報效國家,況且那槍子兒炮彈並不長眼,此戰我若陣亡,這三軸古字畫就是你的家底,萬一太夫人夫人不能容你,也可保你一輩子生計無憂,我也就放心了……」英蘭撫摸著字畫的卷軸,幾滴熱淚落在手背上。

  天壽心裡很是感動,親熱地摟住姐姐的肩膀,一隻小手輕輕抹去姐姐面頰上的淚珠,細聲說道:「姐,我真的信服了,有這麼一個真心實意待你的男人,這輩子不白活了!你的命多好哇……想不到姐夫那樣一個忠孝兩全的賢臣、有智有勇嚴明偉岸的大將軍,竟這樣心細……姐,我替你做上記號,好不好?省得日後他家子孫犯口舌……」

  英蘭點頭,天壽便找來筆墨,用娟秀的小楷,在各卷軸內側都寫了五個小字:葛門柳氏記。

  三幅古字畫掛到中堂屏上,蘇東坡的橫卷在上,文徵明、唐伯虎的立軸並排於下,堂桌上是葛雲飛的牌位,左右是一對紅燭和一對花瓶,花瓶裡插著後院池中盛開的白荷花,還擺了五盤簡單的供品和一隻銅鼎香爐。英蘭天壽各擎三炷香,默默跪拜,又都注視著牌位上「葛雲飛」三個字,呆呆的,心神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天祿匆匆走進後堂,見此情景,發急道:「英蘭姐,你們怎麼下樓來了?」

  英蘭向他說明的時候,天壽看師兄一臉焦慮,兩道劍眉緊皺成結,眉間豎紋如刀刻的一樣又深又長,直沖髮際,一個念頭陡然從心跳的間隙中閃過,想起了當年爹不止一次提到的「懸針」之說,那可是「大不吉利」呀!天壽慌得氣短氣促,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天祿連連搖頭,說:「我不怎麼信那告示,也不怎麼信那告示能制止住鎮江城裡瘋了也似的搶劫……」此時天壽走近,用微微顫抖的手,去抹開天祿額頭上的那道豎紋,並強笑著,念咒似的小聲說:「別這樣,別這樣,舒開點,舒開點,別成了懸針……」

  天祿和英蘭都很驚異,天祿感動地望著那全神貫注於自己額頭的憂心忡忡的雙眸,聽話地舒開眉頭,深情地笑了笑。收起笑容,他仍是神色嚴峻,但口氣輕緩了許多:「英蘭姐,女眷們還是回後樓上再躲些日子,不要這樣冒險……」

  就在這時候,有人敲響了大門!

  「嘭嘭嘭——」敲門聲從前院穿過過廳,直傳到中堂。它不啻一響暴雷,震動了每一個人,顆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個女僕才要尖叫就被同伴捂住了嘴。天祿示意天壽和英蘭等所有女眷趕快退回後樓躲避,他領著男僕們大步走向大門。

  扔下的刀槍短劍趕快拾起,各自趕回到原來的守候位置,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厚墩墩的大門。

  天祿抬起手向大家示意鎮靜,因為他聽到敲門聲不重,也不急,是用手敲而不是用刀砍。他站在過廳門口,一回頭,見天壽跟在他身後,氣得皺眉瞪眼地趕她回後樓。這時,敲門聲又響了,還有壓低的聲音:

  「葛家姨媽,開門呀!」

  天祿天壽頓時輕鬆下來,天祿問:「是哪一位呀?」

  「是我,姚忠安,有要緊事!」

  一聽是姚家的管家侄子,大家提著的心才落回到腔子裡。城破前他應許的二十名護院家丁一直不見蹤影,城破後這些日子也沒有他的消息,今天才來,多半是遇到了搶劫,無處可去。天祿示意家丁開門。

  然而,大門一開,仿佛一個霹靂炸響在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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