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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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歡聲四起,都說將軍判得極是公允,紛紛要酒來賀繆先生。幕僚王丹麓此時向將軍進上他精心繪製了一月有餘的《指揮如意圖》,說,他以此圖敬獻將軍,是因為確信將軍定能指揮如意,馬到成功。 圖卷一開,眾人交口稱讚。但見滿紙煙雲,浙東山水盡收眼底,寧、鎮、定三城也遙遙在望;各路兵馬軍容整齊,刀槍如林,旗幟飛揚,如滾滾洪流向三城挺進;用筆設色,都極精細極雅致。最難得的是全圖居中一處山間平地,在眾多旗幟和兵馬護衛簇擁的帷幄內,那位手持令箭、神態從容閒雅、比所有的人物都要高大的領兵統帥,其服飾、其身姿乃至眉目,都與將軍十分相像。 將軍看一回圖畫,看一看眾人。眾人自然叫好鼓掌擊節不止。將軍把眼睛長時間地停留在畫面上,拈須點頭,滿面泛上人們難得見到的非常舒心得意的笑,說: 「好!極好!絕妙!」 眾人聽得將軍這滿意非常的贊詞,又都去向王丹麓起哄,要擺酒相賀。將軍說道:「此圖確是難得珍品,值得藏之永久,所以,將請營中各大員將官、幕府諸師爺一一題詠,日後不只是名畫名金石,更是此番剿滅逆夷、收復三城、報仇雪恥、揚我天朝國威之佐證!百年之下青史留名也少不得這卷《指揮如意圖》了!」 眾人群情激昂,響應著將軍,這個說此役足可與聖祖皇帝平定三藩相比美;那個說,與平定張格爾之戰前後輝映,可稱青史雙絕。有人問起大軍凱旋日萬歲爺會不會親迎出城,更有人因想到紅旗報捷、午門獻俘的盛大場面和由此而來的巨大榮耀,不禁熱淚盈眶…… 天祿躲在眾人身後,也被這裡的特殊氣氛感染,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看到了從來不曾見到過的宏大聲勢、收復失地的決心和上下同心協力的感人情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備,必能一戰而勝! 在寧波與他苦苦尋找的小師弟失之交臂,使他非常失望,沮喪得終夜失眠。略得安慰的是,知道了天壽已經痊癒;甚覺感奮的是,小師弟始終維護著自己的一份正氣和高潔,沒有因苦難因傷病而與殷狀元等人沆瀣一氣。他也曾想立刻去追蹤天壽,但天壽蹤跡莫明,到哪裡去追尋?況且他身負大營重任,豈能一走了之?聯絡內應的成功和大營今非昔比的氣勢、軍威、必勝的信心,也影響了他。男子漢大丈夫得此良機,豈能白白放過!理當奮發有為。大戰就在眼前,立功就在眼前!因軍功受賞得官,乃是正途,從此跳出梨園行,重打鑼鼓另開張,也能讓小師弟從此脫離苦海,過寧靜的太平日子了…… 一片喧嘩,打斷了天祿的遐想:原來將軍已經離座,眾人擁擠一團,爭著送出來正打門口經過。天祿覺得將軍的眼睛在眾人中發現了自己,並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還微微地點了點頭,他趕緊躬身低頭拱手,表示恭敬。待他再抬頭時,將軍已被眾人送出院門了。師爺們回到院內互相說笑打趣著各自散開,臧師爺這才將天祿叫到自己的房中。 臧師爺略道寒溫,便立刻轉入主要話題,他說:「因你就要隨張應雲去曹娥江駐紮,時間緊迫,我也就長話短說了。我知道上回在蘇州去虎丘,小楊侯跟你結了仇,可不知道聯璧為什麼跟他聯手暗算你。聽說你這回同他一路去寧波偵察夷情,莫非途中有什麼過節不成?」 「暗算我?」天祿吃了一驚,隨即笑道,「怎麼會呢?他們都是有職有銜的大人老爺,暗算我一個草頭小民有什麼好處?」聯璧一路上的種種情態,被囚柴房時令人心酸的自白,自己對他由反感到同情到幫助的所有經過,驟然間都湧上心來,叫他辨不清滋味,說不出一肚子苦楚。 「是呀,我也奇怪。日前,聯璧忽然找到我這裡,說你是個戲子,約我一同首告到將軍那裡。我問他從哪裡聽來的,他說月初小楊侯回蘇州後路糧台辦事,他相好的一個蘇州船娘,喏,就是上次你們去虎丘當眾親熱你的那一個,說你從小就是她爹的徒弟,是班子裡最出色的丑角兒……因為其中涉及狎娼,小楊侯自己不肯出面首告,聯璧就自告奮勇了,很義正詞嚴的樣子。」說到這裡,臧師爺停下話頭,看看天祿。 天祿低頭皺眉,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此刻他心中更被一陣驚痛攪得如同亂麻。這些日子來一直解不開的謎,竟得到這樣殘酷的答案! 虎丘之行最令他糊塗的,就是那位名妓珠娘的莫名其妙的行為,使天祿當眾出彩,尷尬萬分,事後迷惑,不知所以。楊熙還因此恨他,弄得他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兒。這麼看來,那位船娘正是幾年前被師傅賣掉的雙生女兒中的小香,她的正名不是叫珠蘭嗎?…… 珠娘——珠蘭,他怎麼就沒有聯在一起想想?是她臉上脂粉太厚、妝飾太濃,還是這幾年長得變了樣?他怎麼一點也沒有面熟的感覺?……想當初還沒有發現小師弟的秘密,他和天福都對小香暗暗鍾情,按師傅的打算,他與小香原是一對兒,不過小香心高氣傲沒把他天祿放在眼裡就是了……如今卻落到這步田地…… 臧師爺見天祿沒有接茬兒的意思,就繼續說道:「我對聯璧說,這種無根流言不必聽他,大敵當前,辦好正事要緊。不料他還是告到將軍那裡去了,要求拿你問罪,無論如何也該把你驅逐出營!將軍問到我,我便說不能無根無據隨意罪人,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際,原應不拘一格才是。將軍終究是明白人,不准聯璧所告,還囑他不得亂傳這等流言,事情才算壓過去。你仔細想想,是怎麼回事?」 天祿實在想不明白。那日他回到後山泊,聯璧已同他募集的八百鄉勇整裝待發了。濮貽孫跟腳也趕到,幾乎喘氣的工夫都沒有,便急急忙忙趕路回大營。臨行前天祿曾與前來送別的葉氏沈氏等鄉紳話別,當時不在旁邊的聯璧後來一直藉故盤問葉沈二人都對天祿說了些什麼,直問得天祿不耐煩才罷。途中,聽聯璧對濮貽孫說,這八百鄉勇經將軍點檢後,若能歸他管帶,他一定分出一半給濮貽孫。 天祿不想說聯璧恩將仇報之類的過頭話,只據實將這些情形說給臧師爺聽,末了還說:「聯璧老爺人生得漂亮,辦事兒麻利,官場上少見的人物兒,但凡跟我說話也總是未語先笑,我這裡受寵若驚還來不及呢,怎麼肯跟他結梁子!」 臧師爺皺著眉頭想了片刻,疑惑道:「莫非他這自募鄉勇有什麼名堂?……也罷,你且回去,多加小心就是,別看他未語先笑,離他遠著點沒壞處。此去曹娥江他也隨前營辦事,還是那句老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天祿連連點頭,心裡還想著另一句俗語:人心隔肚皮。 駐紮曹娥江之後,天祿隨在前營總理張應雲左右,從早忙到晚,忙得暈頭轉向,就忙的三件大事: 繼續加緊與陸心蘭的連通; 繼續大量募集鄉勇,分隊伏入寧、鎮、定三城內外為奇兵; 加快火攻船製作,加快排兵佈陣,籌劃正面攻城。 張應雲每日所辦軍事,當夜一定要發密函派專人送報將軍。幾天下來,張應雲精力不濟,鴉片比往常吸得更凶;天祿和其他隨同辦事的人,也被他支得東跑西顛,累得筋疲力盡。 這日,天祿隨張應雲到江邊收驗各處送到的火攻船,那景象頗為壯觀,六百多艘嶄新的木船,遠遠望去像龐大的白色魚群,挨挨擠擠,遮蔽了半條江,松木的香味和著淡淡的桐油氣息彌漫一路。 張應雲收驗完畢,就像剛吸過鴉片一樣精神煥發,很興奮地告訴天祿,這些船,將每船上置桐油二百斤、硝磺四十斤、草柴三十擔,聯五船為一排,于退潮時分,順流而下,連檣並進,一船火起,五船併發,圍燒夷船,使其付之一炬。城內伏兵、城外正兵均以船上火起為號,到那時奮力開仗,大功必能成就……隨即他語氣一轉,說現在船已備好,桐油、硝磺和草柴也都裝進庫房,我撥給你一百名役,五天內將各船所需用品一一備齊裝船,如何? 天祿暗自算了算覺得不困難,打了點餘量,說:「給六天吧,一人一天裝一條船也好算帳。硝磺先分好在那裡,哪天開兵哪天再上船,免得出危險。」 張應雲誇天祿想得周到,定下從第二天開始算起,六天完成。 整個下午,天祿就留在江邊倉庫,一一查點桐油硝磺等物品,準備大秤和大桶,安排次日的差事。 時近黃昏,張應雲突然遣人召他回營,一見面沒有多話,只說有緊急密函要著他同另外三人一同送回紹興大營,面交將軍本人。天祿不好多問,當下趕緊吃了幾口飯,連衣裳也沒來得及換就上路了。 同行的一個是常常送密函的,另兩個仿佛是大營的人;平日都不熟,一路無話也就罷了,可天祿覺得自己處處受著他們的監視甚至看守,聯想到他的差事突然改變和張應雲派他回大營時極不自然的神情,眼睛都躲閃著不肯看他,心知有異,莫非一計不成又生二計,暗算他的人還不肯罷休? 還真被他猜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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