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啊,我不過說說而已。我們現在不是已經很文明了嗎?每攻佔一處從不屠殺平民;查城之後,總忘不了開官倉放糧救濟窮人……」

  「可是查城呢?」亨利突然提高了聲音,高得有些刺耳。

  威廉驚異地看看他,說:「查城怎麼啦?這是軍事的需要,戰爭的需要。新佔領的城市怎麼能不徹底清查敵人呢?」

  「僅僅是清查敵人嗎?」亨利喊道,小病人火炭般燃燒的眼睛在他心頭閃過,「殺人放火、強盜狗東西」的咒駡又在耳邊震響,使得他的眼睛也在燃燒,他一反平日的冷靜謹慎,脫口而出地大聲說:「查城,掩蓋了多少英國官兵的殺人放火、搶劫和強姦!」

  威廉凝視著亨利,情不自禁地讚美說:「啊,看他的眼睛,像阿爾卑斯山間湖水一樣澄碧,不斷放射出不像是屬￿這個時代,甚至不像是屬￿這個世界的奇異光彩……唉,朋友,你總得現實些,這是戰爭啊……」他低下頭,用靴尖踢開厚厚的積雪,慢步走著,又沉思著慢慢說:

  「我得承認,你說的是事實,但是亨利,這恐怕是上面的默許吧……你想想,我的部下,我們皇家海軍官兵,還有,無論是蘇格蘭來複槍聯隊、皇家愛爾蘭聯隊,還是馬德拉斯炮兵工兵步兵,加上孟加拉土著兵,全都是經過艱苦的萬里航程來到東方,疾病死亡和孤獨時時圍繞著他們,怎麼能不給他們一點滿足,難道讓他們一無所獲?也許明天就會喪命,他們有權得到他們想要得到的東西!東方財富東方女人原本就是他們的夢,這,你是知道的。所以,適當的放縱能夠提高士氣,是聰明的選擇,只不過誰也不會公開承認罷了……」

  亨利深深歎息,他知道對此他和威廉都無能為力。他咬著牙說:「我們在播撒仇恨的種子!」

  威廉聳聳肩:「戰爭就是戰爭,難道你還指望收穫友誼和愛情?……」

  「叭!叭!」響亮的鞭子聲從遠處傳來,很是清晰。亨利和威廉一齊朝那邊張望,茫茫雪原,天地皆白,什麼也沒發現。亨利迎著聲音向東疾走,威廉只得跟在後面。不多時,一簇人影從雪坡下漸漸升起,三個,五個,十多個,亨利等候的醫療車也從人群中顯現出來。兩輛車都來了!亨利這才松了口氣。

  走近了,才看清楚,每輛車都有二十多個中國人套著繩子拖拉和推挽,負責押運的英國兵,則背著來複槍,拿著皮鞭跟在車的兩側吆喝督促。押運班長是名上士,一認出亨利醫生就趕緊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來,報告說,因為雪深路滑,押運班的馬牛都拉不動,只好在村裡和路上抓了些中國人當役。車倒是拉動了,可走得很慢很費力,遲到了,請長官原諒。

  亨利命他趕快把車送到大廟裡去。上士敬個禮,後退,轉身,又從腰間抽出鞭子。亨利厲聲說:收起來,這裡不許用鞭子!

  雪地裡推車上山進廟,又費了很大力氣,亨利甚至也跟著中國人和士兵們一起推,使威廉在一旁只能聳肩撇嘴,對朋友的不成體統無可奈何。醫療隊的醫護人員都跑出來迎接醫療車,推的推,拉的拉,進了大廟又你來我往,穿梭一般卸車抬箱子,亨利也顧不上跟朋友搭話了。威廉站在廊下看了片刻,也就自己走開,領他的部下到他剛才看好的地形,做戰前準備去了。

  好幾個中國役抬著一個巨大的木箱進屋,過門檻時有人「哎喲」叫了一聲,絆倒了,大木箱不知怎麼就重重摔到地上,劈裡啪啦,木箱摔得四分五裂,裡面的鍋盆盤碟和手術用具稀裡嘩啦撒了一地。押運的英國上士大怒,揮鞭就照那幾個中國役狠狠抽過去。

  「住手!」亨利上前,一把奪過鞭子,氣得漲紅了臉,斥責說,「這裡不許用鞭子,還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嗎?」說罷,用力把鞭子扔出門,鞭子像一條黑蛇在空中扭曲著,落在了雪地上。上士不敢違抗,挺身立正,雖然滿臉都表示出不服氣。中國役們擠成一團,目瞪口呆。他們雖然聽不懂英國話,卻看得清這位英國長官的行動。亨利轉向那幾個闖禍的肇事者,嚴厲地用中國官話說:

  「請你們立刻把地上的東西收拾起來,分類擺到窗下的長條桌上去!」

  中國役不料這裡有個會說中國話的英夷,驚訝之餘,不敢怠慢,全都彎腰低頭行動起來。

  酒精爐把消毒盤中的手術用具煮開的時候,醫療隊的一切總算佈置就緒。

  亨利向領隊的監理醫官弗蘭契請示後,再次出門,對集在廊下的數十名縮頭縮頸、滿臉灰土汗跡、一個個愁眉不展的中國役說:「你們到斜對面的屋裡去領你們的腳費,然後就可以離開了。」

  役們面面相覷,以為聽錯了。亨利只好又說了一遍,役們如夢方醒,哭的笑的叫的跳的,你推我拉,擁擠著去領他們做夢也想不到能領到的錢。那種如逢大赦的樣子,令亨利十分感慨,這些可憐的中國役,一定是被押運士兵強行抓來並用來複槍逼著大雪天推車的。他們一定以為還有更多的苦役在等待著他們,甚至以為落在「洋鬼子」手中決不得活命呢……

  亨利忽然發現一個中國役一瘸一拐,落在眾人後面,便叫住他:

  「喂!等一等,我說的是你!你的腿受傷了嗎?」

  那人遲疑著停了步,慢慢轉過身,一張黢黑肮髒的臉,破氊帽直壓到上眼皮,好幾處露著棉花的肥大的破棉襖穿在他身上,使他更顯得矮小,他趕緊彎腰低頭,口吃吃地說不成句:

  「洋、洋、洋大人……是、是、是叫……叫我?……」

  「對,是叫你。腿上是不是有傷?讓我看一看。」

  「多、多、多謝……洋洋洋鬼……不,不,洋洋洋大……人,」這人口吃得太厲害,說話很費勁,面頰和下巴都跟著抽搐抖動,叫人不忍多看,「小、小、小的沒……沒傷,是、是、是天生生生的……一……一腿長,一……一腿腿腿……短、短……」

  亨利哭笑不得,揮揮手讓他走了,但又覺得什麼地方不大對頭,那張污穢的臉長著一個棱角分明幾乎呈方形的有力下巴,是不是在哪裡見過?……看著那瘸拐的背影,他還想問點什麼,威廉快步走來,高興地說:

  「嗨,亨利!你和你們醫療隊恐怕要沒事可做了!」

  「為什麼?」

  「剛才臥烏古(臥烏古[Viscount Hugh Gough,1779-1869],生於愛爾蘭,1815年因戰功賜位爵士,1830年晉少將,1837年駐印度任英軍兵團長。1841年3月抵廣州,任侵華英軍陸軍司令官,直至南京議和。)爵士已經下令,準備火炮轟擊城內,可是從北門這邊跑出來好幾個城裡居民,說城中守軍昨晚連夜撤走了!據說常備軍、步兵有二千四百多人。咱們又可以不費一槍一彈拿下這個余姚了!」

  「真的?那麼進城以後大概就不再需要查城了吧。」亨利像是松了口氣。

  「你真是太仁慈了,亨利,仁慈到忘記了基本的軍事常識!寧波沒有查城是因為那兒是我們過冬的基地,必須創造安全的環境;這兒怎麼可能不查城呢?至少也得把他們的官房、軍營、一切軍事設施、火炮槍械和異教徒的這些偶像崇拜的廟宇毀棄燒掉!這是戰爭,大英帝國在同大清國交戰!」

  「我知道。」亨利望著大廟山門,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到領了腳錢的中國役們正從荷槍實彈的英軍衛兵夾立中低著頭匆匆離去,那個瘸腿的小個子也在其中,仿佛瘸得更厲害了。

  威廉說,根據新的情況,臥烏古爵士對作戰計劃和進攻時間一定有新的修正,便拉亨利去看他選擇和佈置在半山坡的陣地。

  地方選擇得確實不錯,離余姚北門的直線距離大約只有一百碼左右,甚至可以看得清城門樓子青瓦房頂上的條溝。但威廉卻命令他的部下停止挖掩體工事,說只需把地上的積雪堆高拍實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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