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八一


  清越的歌喉、濃郁的韻味,把遊客們都吸引過來,駐足在他們周圍靜聽。歌聲方停,一片擊節叫好,立刻有好幾個遊客來詢問。天福不願多事,推說是行路人,聽不懂大家的話,領著天壽匆匆下臺而去。

  但天壽興猶未盡,說綠園酒樓的酒美菜香,又去買了一小壇封缸酒,捧著用鮮荷葉包裹的熏肉、燒鴨、鹵鵝、白切雞,還有一包五香豆腐乾,笑眯眯地對天福說:「回船上去自己慶賀,開開心心,一醉方休!」

  封缸酒真好,不愧此地名酒,又濃又甜又糯,透亮的琥珀色酒液,濃厚得掛在杯壁,芳香透腦。月色真好,照得江面銀光萬點,照得船頭亮如白晝。使得原本在中艙客廳裡對酌的天福天壽,不由得把美酒佳餚和坐墊一起搬到船頭,相對飲酒賞月。已有七分酒意的天壽,酡顏醉色,俊目含水,不住地笑著,手舞足蹈地對月長吟: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天福也有幾分醉意,笑道:「師弟,從今而後,你我當是醉後不分散了!」

  天壽停了動作,回轉身直直地盯著天福。月光從背後畫出天壽的身形和面龐的輪廓,仿佛給她鑲了一道明亮的銀邊,襯映之下,面部顯得黯淡而神秘,平日清澈明淨的眼睛似乎蒙上一層暗藍,內中有水銀珠在滾動,十分不安定。她輕聲地、但非常直率地問:「師兄,你當真要娶我?」

  逃亡途中,天壽一直在問自己:敢不敢再冒一次險,不認命呢?

  胡家書房院的大霹靂在他心上劈開的傷口剛剛癒合,師兄的求婚就接踵而來。明明自己命犯孤鸞,偏偏還桃花運不斷,這不是老天爺故意折磨人嗎?

  但,大師兄絕不是胡大爺!

  大師兄不是紈子弟。

  大師兄沒有斷袖(斷袖:漢哀帝寵倖董賢,共寢時董賢壓住了哀帝的衣袖,哀帝起身怕驚醒董賢,割斷衣袖。後世便以「斷袖」喻男寵。)之癖。

  大師兄從來寬厚溫良,真摯誠懇。

  大師兄儒雅大方、風度翩翩,有天壽最熟悉最喜愛的書卷之氣。

  最要緊的是,大師兄與小師弟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知根知底,相互依戀之情割不開扯不斷;後來又一起歷經磨難,如今的天壽越發離不開大師兄了。

  那日對爹爹發下重誓之前,爹爹曾經說過:「除非你師兄願意娶你。可你若應了,人家要受害呀……」如果他不在乎受害不受害呢?

  大師兄情義深厚,一定不會在乎……

  天壽肯定自己不違誓,相信也依了父命,心裡塌實了許多。只是上次不認命的陰影還籠罩著,又因臉皮薄不知如何表達。今天借著酒意壯膽,直截了當地問出了一個女孩兒家不能出口的問題。

  天福沉醉地看著天壽,笑道:「這麼多年,你我情同骨肉,由兄弟而成夫妻,世上千百萬人,誰有這樣的福氣!求都求不來的呀,還用我給你發誓不成?……你不會後悔的!日後我若有緣,能登上仕途也說不定,那時候,我就該尊你一聲夫人了!」說著,他做了個《奇雙會》裡縣官趙寵的身段,用戲中韻白喚道,「啊——夫人——」

  幾乎是出於本能的反應,天壽立刻很熟練地以趙寵夫人李桂枝的姿態回應,答了一聲:「相公——」

  「你與下官……」

  「怎麼啊?」

  「磨墨呀。啊,哈哈哈哈……」

  兩人即興表演,找到了表現各自情緒的最好方式。

  天福心頭發熱,說:「此時此刻,非唱你我演得最熟的《驚夢》不可!」說著,就先叫了板,「姐姐,我哪裡不尋你,你卻在此……」

  天壽也就和了上來:「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天福想不到,柳夢梅的說白和唱詞,此刻竟能如此恰到好處地表達自己的心緒:「姐姐,咱一片幽情,愛煞你哩……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偏,在幽閨自憐……」

  天壽記得,和天福多少次排練這一類生旦戲,師兄做戲的時候含情脈脈、愛意綿綿,十足的多情才子風流小生,常令自己暗暗心悸不已;可只要一齣戲,所有這些便都像被風吹走,一絲不留,大師兄仍然回到平靜溫和的老樣子,天壽的心也就一片寂然。

  可是今天,天壽已分不出來,這是師兄還是柳夢梅,自己是韻蘭還是杜麗娘了。

  兩人在船頭上、月色中,輕歌曼舞,連唱帶做。唱到那曲平日唱過多少遍卻並不在意的《山桃紅》,竟都面紅耳赤、意馬心猿了:

  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唱不下去了,兩雙互相注視的眼睛裡,分明燃燒著不可遏制的情焰。天福一個劇烈的動作,一把將天壽攬在懷中,緊緊摟抱,低頭要尋找那小小的嘴唇。渾身哆嗦的天壽極力避開,想掙扎出來。天福喑啞著嗓子低聲說道:「今晚就留在我船上吧……」

  天壽用力一推,從天福懷中掙脫,幾乎哭出聲來,低聲說:「不!」

  天福冷靜了一下,說:「我明白你一直在避嫌。好,好!我不該這麼著急。等見了林大人,請他老人家主婚,明媒正娶,你放心好了。師傅臨終前,你向他發誓,可是為的這個?」

  天壽並不回答天福的問題,卻又一次問道:「你是真心的要娶我嗎?」

  天福笑道:「小傻瓜,咱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你說我什麼時候蒙過你,什麼時候對你說過假話?……你老是問我,可到現在你也沒說明白,你到底肯不肯嫁給我呢?你我都已沒有了雙親,說不得父母之命,總要自己說。你說呀,我要聽你親口說,快說!說願意嫁給天福……」

  天壽眼睛裡映著明亮的月光,清澈晶瑩,小聲地、非常認真莊嚴地說:「我願意嫁給天福,我發誓……」

  「好我的小師弟!」天福叫了一聲,一把攬過天壽,摟住她的肩膀,兩人緊緊挨著一起坐在了月下,兩張年輕美貌的面龐上一片明月的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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