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六〇


  無兵可調、無計可施的楊老將軍終於使出了緩兵計,命廣州知府縋城而出,會同花旗夷人和胡昭華面見義律,幾番來往,很快達成停戰貿易協定,翌日官府出了通商安民的告示,炮火停息,廣州才算逃過這一劫。

  更早些時候,也即英夷攻佔虎門烏湧炮臺之後,廣州城內正值群龍無首的混亂局面,也是胡昭華同另一行商潘啟官,會同花旗夷商和西班牙夷商去到陣前,告知英夷,廣州知府要求立即會見英夷全權大臣。這請求被接受,廣州知府也就登上了義律的「加略普」艦,達成了休戰三天的協議。儘管這協議對廣州方面用處不算大,卻無疑在胡昭華平素富豪行商的形象上又抹了一層救民于水火的義士光彩。

  聽天福這麼一說,天祿沉默不語了。

  天福試探地看看天祿,又說:「胡大爺對天壽,這麼多年也真算得是一往情深了,要是師弟有意,我看隨了他也好,終身有靠。終不能一輩子唱昆旦吧?」

  「那可絕對不成!」天祿突然態度激烈地說,「胡昭華這路公子哥兒咱們見得還少嗎?家裡三妻四妾,外寵一大群。他不過想得師弟不到手,才這麼急赤白臉地幹那些仗義疏財的事兒。花幾個錢對他可算得了什麼!真到了手,玩兒夠了一腳踢開,師弟這輩子可就完了!」

  天福想想說:「慮得也是。不過,想想前朝今代,唱小旦的也出過好幾位『狀元夫人』(狀元夫人:傳說乾隆朝名臣畢沅未第時與一優伶相好,情篤如夫婦,後畢沅得中狀元,優伶就被人戲稱為狀元夫人。)不是?只要真情實意,將來師弟也許比你我還有好日子過呢。不然,你看他歲數越大性情越古怪,說親的事,怕也要成泡影……」

  天祿不解:「怎麼呢?」

  天福歎氣:「唉,你倒想想看,自小到現在,他可正眼瞧過女人一次嗎?」

  天祿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他倒不覺得小師弟是那種生來就有「龍陽癖」(「龍陽癖」:戰國時,魏王有幸臣封龍陽君,後世便將好男色者稱為「龍陽癖」。)的人,小師弟對師兄的依戀也不含什麼邪念,他想到的更可怕。思慮再三,他終於低低地說,聲音甚至抑制不住地發顫了:

  「小師弟他,莫非是……莫非是天閹?……」

  天福臉都白了。他伸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眼睛望著遠處的海,好半天,才慢慢地說道:「有件事,師傅要我發誓不對別人說的,可事到如今,不挑明瞭,你我跟著陪綁,都得打光棍兒……那是兩年前你不在那陣子,師傅戒煙死去活來,把我跟師弟也累得七葷八素,師弟體弱經不住,大病一場,我只好喂藥喂水餵飯,日日夜夜地,得把這一老一小都伺候好了不是?師弟病癒之初,路都走不動,有一回我背他出屋透氣,覺得不大對頭,挺擔心,悄悄問他:『你那兒一直沒長大嗎?』師弟一怒就從我背上滾下去,坐在地上不走了。我好心告訴他:十五六歲的人那兒還不長大,就得趕緊找郎中瞧瞧了。他倒氣得白眉赤眼兒地罵我討厭,還一個勁兒地說『不要你管!不要你管!』真是個孩子,啥都不懂!唉……」

  「你跟師傅說了?」

  「這可是關係著師弟的終身大事,能不說嗎?師傅總該拿個主意才是。可師傅倒一個勁兒地問我:看到了什麼?師弟熱昏的時候有沒有給他擦身?有沒有為照看他夜裡跟他同榻而眠?……你看師傅拿我當什麼人!我當時真生氣,差點兒發作。師傅反倒軟下來,淒淒涼涼地不住地歎氣,說,這孩子真是有運無命,強求不來的,天閹不天閹的,現在還難說,他才十五歲,再長長看吧……我擔心柳家後代香煙,就催著師傅給師弟瞧病,哪知師傅臉色更加難看,嘴裡顛來倒去地歎說『命耶命耶!』竟滴下淚來了……」

  天福說罷,兄弟倆對視著,滿心壓抑,說不出的酸楚。他們都想到,師弟的孤僻下面如果竟掩蓋著這樣可怕可悲的隱秘,那也太淒慘了……

  天祿的聲音也有些發抖:「如果師弟真是天閹,如果那胡昭華對師弟真能始終如一情義不變,師弟又情願跟他,那也就罷了……」

  天祿回到廣州,趕回老郎廟,見到的竟是仿佛剛被強盜打劫過的混亂和狼藉:大門掉下來半扇,院裡的花盆花缸砸得粉碎,伶人們三五成群地紛紛議論,有高聲大罵的,有憤憤不平的,有愁眉苦臉的。一些小伶更是摟在一處哭泣,見他進門,一起擁上來,七嘴八舌說東說西,亂成一團:

  「可了不得啦!快去找你師弟吧!」

  「不光天壽,還有八九個人呢!」

  「這幫湖南兵,就跟土匪一個樣!」

  「一口咬定他們是漢奸,怎麼得了哇!」

  「……」

  天祿聽得頭都大了,也聽不清究竟出了什麼事,趕緊推開眾人,跑回他和天壽同住的套房,哪裡有天壽的影子!屋內更是亂得一塌糊塗,滿地是花瓶瓷瓶和玻璃鏡子的碎片,桌翻椅倒、窗破床裂,中堂畫聯和隔斷帷簾都給撕壞,箱子全被掀了蓋,值錢的東西連同桌上的小自鳴鐘、玻璃瓶花露水、幾瓶洋酒全都不見了。

  天祿滿心焦躁,再跑回院子裡想找人問個清楚,正逢封四爺滿頭大汗地從大門進來,人們又圍住他連聲問怎麼樣,他一個勁兒搖頭,激憤地連連說:「簡直無法無天!成何世界,成何世界……」一眼看到天祿,趕緊拉住,對天祿也對眾人大聲說,「各位各位,求求大家都來想想辦法,要能把他們幾個救出來,我封四重禮相謝啦!」

  人們議論不停,各出主意,但又都立刻被大家否了。誰都知道來廣州的客兵十分兇橫,動不動誣人漢奸奪人財物;而湖南兵仗著楊參贊大臣親領,更是無人敢惹。即便告到官府,廣州地方官也不敢開罪他們,——還要仰仗他們去打英夷呢!

  封四爺抬頭看看日頭將到中天,更加著急,說:「千萬千萬今天得把這些孩子救回來,不然他們可就慘了!」

  在平日,同行是冤家;可今天,這些梨園弟子們全都憂心如焚。聽封四爺這麼一說,有人竟抄起刀槍把子,大叫:「走,跟他們拼了!」

  有人立刻響應:「拼!前幾日湖南兵也以漢奸罪名誣殺南海義勇,我省義勇水勇同仇共恨,也殺了他一大幫!咱們去找義勇水勇相幫著一道上門問罪,朝他們要人!不給就開殺戒!」

  「不行不行!」一位老梨園說,「大戰在即,內鬥勢必兩傷,日後追查,問你個挑唆的罪名,咱們腦袋還要不要了?再說真要挑得雙方鬥將起來,湖南兵必定先殺咱們的孩子洩憤,反而壞了大事!依我說,還得想法打通關節,若能買動這些湖南兵的上司營官就好了。」

  一個小伶低聲說:「打通營官還不如打通楊老將軍呢!」

  立刻有人反駁:「人家欽差大臣,你我下九流如何求得到他?天上地下嘛!」

  天祿已聽明白了主要情節,這時便對封四爺說:「何不去求胡大爺?」

  封四爺張大嘴「啊」的一聲,用拳頭連連敲自己的腦門:「啊呀!我是急糊塗了,怎麼忘了去求他老人家!為他兩次出入炮火協議講和,楊老將軍很看得起他的!快!快!套車!咱們馬上就走!」

  出城路上,封四爺才把詳細經過說給天祿聽:

  事情的起因是湖南兵看戲不給錢,說老子來替你廣東打仗還敢朝老子要錢?要錢就是漢奸!班裡人反駁了幾句他們就動手打人。幾個玩刀槍把子的不服,回手給了兩拳,後來被眾人拉開。他們覺得吃了虧,今天一大早就來老郎廟捉「漢奸」,拿了洋鐘洋表洋酒洋花瓶都算作漢奸憑證,跟著就亂砸亂翻亂搶。班子裡正在排戲的九個角色,都被他們拿繩捆走了!封四爺追在後面求情說好話塞銀子,全不管用,被他們一頓鞭子趕回來。還是小雨香機靈,悄悄跟蹤,記住了他們在東校場邊的住處,回來一說,大家更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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