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夢斷關河 | 上頁 下頁
五〇


  「唉,要是講打,還用革林大人的職,還用他琦侯爺來廣州嗎?……可廣州的官兒們百姓們愛戴林大人,為林大人抱不平,不愛答理他;他呢,還信不過廣州官場,撫夷的事也從不找他們商量,就只靠他自己帶來的兩個親信官,再就是那個不是東西的鮑鵬……唉,真是四面楚歌呀……」

  天壽嘻嘻地笑了:「師兄,在這欽差手下你得了不少好處吧?不然你幹嗎這麼替他擔憂呢?我不是跟你說了嘛,咱們臘月回這邊兒來以後,夷人攻打大角沙角(道光二十年臘月十五,英國侵略軍攻陷大角沙角炮臺。守軍奮起抗敵,副將陳連升父子及兵勇近三百人力戰捐軀。),官兵死了好些人,廣州百姓都站在遠處岸上瞧熱鬧,誰又拿這當回事呢!夷人不是好東西,那官兵官府又是什麼好東西呢?除了林大人咱們心服口服,別的,愛打就打去唄,你擔憂,犯得上嗎!」

  「我估摸著,夷人攻陷大角沙角,必是因為琦侯爺對夷人提的條款不認可……唉,那條款也實在太苛刻了,就連琦侯爺這麼敢作敢為的人也不敢應許。可這戰火再起、折兵失地的消息傳到朝廷,琦侯爺怕也沒好果子吃了!」

  「什麼條款呀?」

  「……」

  「哦,哦,知道了知道了,是機密不能說是吧?好,不問了。」

  「師弟你別生氣,這事兒,琦侯爺對巡撫大人都是不許說的……」

  「我不過隨口一問,誰希罕知道它呀!」

  「我倒有件事一直想不通,要問問你呢。」天祿回頭朝正房東過間瞧了瞧,壓低了聲音,「兩年前師傅那種樣子,難道你還怕他不成?就算煙癮犯了尋死覓活也是常事,怎麼就逼得你竟冒殺頭的罪名去弄那公班土呢?」

  天壽俊俏的面孔驟然通紅,片刻之間又漸漸地慘白起來。他迅速地扭開臉,眼睛裡竟噙了汪汪的淚,看著就要包不住了,嚇得天祿連忙說道:「不問了不問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天壽卻比天祿更快地恢復了常態,他指著山下說:「你看,怎麼會有轎子到咱們這兒來呢?……瞧,上了來咱們聽泉居的路啦……」

  天祿伸頭一看,果然是那種兩人抬的小轎,但轎前有人帶路,轎後有許多人跟從,還挑著擔子,像是很有身份的人物,是誰呢?來這兒幹什麼?

  天壽已經嚷起來:「哎呀!轎前頭的是雨香啊!莫不是胡大爺?爹,爹!」

  柳知秋從屋裡趕出來,見此情景,一時手忙腳亂,嘴唇都哆嗦了,平和了不多日子的面容,刹那間又變得愁苦。他望著天祿天壽憂心忡忡地說:「不知上回雨香回去嚼什麼舌頭,要真是胡大爺,他此來……我還欠著他那麼多的銀子呢!」

  哥兒倆頓時也面色嚴峻了:就是拿聽泉居頂,也還不上那一萬兩煙債啊!

  來人果然是胡昭華。

  柳知秋領著天祿天壽把貴客迎進客廳就座,阿嘉叔送上茶來,賓主照例一番寒暄。天祿天壽默默侍立在側,又謹守著當年柳家的待客之禮了。

  胡昭華笑道,自己是到澳門去看朋友,順路來看天壽的。天壽為他家唱戲累病,他很不過意;又聽雨香說聽泉居如何之好,也想來見識見識。說著命家丁抬上一擔禮品,一筐專給天壽:有一大盒燕窩、一大盒銀耳、一斤人參,還有鹿茸、桂圓膏等類補品,再就是冰糖、蜜餞、蓮子和一包一包的各種點心。另一筐是賀柳家新居的禮品,無非是火腿臘肉風雞風魚香茶糯米,裝得滿滿的,堆成了尖,每樣東西上都貼了福字大紅紙,看上去喜氣洋洋的。

  柳知秋連連揖謝說不敢當。這時雨香把五個紅紙封套的銀子放桌上,說:「天壽哥那天走得慌忙,戲份兒都沒拿。他是一天五十兩,加上養病銀,共是二百五十兩,柳師傅請收下。」

  柳知秋回頭看看天壽,說:「還不謝過胡大爺。」

  天壽走上前對著胡昭華深深一揖,說:「天壽謝胡大爺惠賜。」

  胡昭華扶住,仔細打量著天壽,說:「氣色好了許多。看來雨香說得不錯,你這聽泉居怕真是收貯著天地靈氣,不但能養好病,人也更滋潤水靈了……不過病了這一場,再馬虎不得,那燕窩銀耳人參正好用來燉湯,加上冰糖,每日早晚喝一小盞,最是滋陰益氣,吃上一個月,定能見效。」

  天壽心下感激,卻不好說什麼,對胡昭華略帶風塵勞碌之色的面容瞥了一眼,又低下了頭,輕聲說:「多謝胡爺記掛。」

  雨香忽閃著長長的眼睫毛,笑道:「班裡的師傅和弟兄們都問你好,等你回去唱元宵夜戲呢!」

  天祿笑道:「我也去胡家花園唱元宵夜戲好不好呢?胡爺肯不肯給師弟一樣的戲份兒呢?」

  胡昭華哈哈地笑了:「我真巴不得你們這三玉筍都回我胡家班。戲份兒算什麼!當初是家父做主,若依了我,決不肯放你們離開的……不過,天福天祿竟能跳出梨園,又竟能先後在兩任欽差大臣手下當差,也算是梨園一大奇觀了!日後由差役而書吏,由書吏而師爺,徑登上九流之途,前景正未可限量。現下不要說我敢不敢請天福天祿,就真的請了,二位又怎肯低了身份再登紅氍毹?」

  天祿掃向鬢角的黑眉一揚,笑道:「人世滄桑,那可說不定。」

  胡昭華一拍胸脯,笑道:「好!真有那一天,我胡家班虛位以待!」

  大家又說笑一會兒,柳知秋師徒和雨香便帶領胡昭華走遍聽泉居各處。雨香嘰嘰呱呱,走一處贊一處,胡昭華也不住點頭。後來,按天壽的意思,阿嘉夫婦在臘梅花下擺開八仙桌,又擺了許多點心,天祿天壽和雨香一起忙碌,汲泉水,扇火爐燒水沏茶。那幾樹梅花,似禁不住熱氣薰蒸,一時間由花蕊裡往外散發濃香,芬芳馥鬱,充滿一院,熱騰騰的茶香也因沁入花香而格外清醇,所有的人都被籠罩在花香茶香的氤氳之中,感受著難以言說的沉醉。

  頭杯茶胡昭華一飲而盡,第二杯才像行家那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品,不時閉了眼睛微微晃著腦袋,時而點頭,時而搖頭,看得天壽和雨香忍不住偷笑。天祿提著陶罐等著續水,見胡昭華睜眼,問道:「味道還好嗎?」

  胡昭華想了想,說:「此水之醇厚甘洌,著實少有,竟把茶的毛病都遮蓋過去了。若是配以當年新茶,最好是明前毛尖,則好水好茶堪稱雙絕!」他忽又轉向柳知秋,「這也像你這聽泉居,好地勢好風水,可惜居內各處太顯寒儉,書房和畫室琴室尤甚。……柳師傅,你買這地蓋這屋一共花了多少錢?」

  此語一出,柳家師徒登時緊張。柳知秋惴惴不安地看了胡昭華一眼,正遇上他十分專注的目光,心裡一慌,連忙轉眼去看手中的茶杯,說:「因此處偏僻,又在島上,地價和造屋的料錢工錢都比廣州低得多……總共用了將近千兩……都是天福他們兄弟三個湊來的……」

  胡昭華很快地算了起來:「就是說,若蓋在廣州,約用萬兩左右……或許還要多一些,就算一萬二千兩,也還是很合算的啦……如若我買了這處地方,就要打個高圍牆,修個大花園,把泉水圈進園子裡,做一個流杯亭……」說著說著,他覺得氣氛不對了,抬眼一看,柳家師徒都變了臉色,「你們這是?……」

  天壽漲紅了臉,說:「你可是要打聽泉居的主意?」

  天祿冷笑一聲:「師弟,你還淨說他好,有情義,這下露出馬腳了吧?」

  柳知秋愁眉苦臉地歎道:「父債子還,反正也跑不脫,他要拿聽泉居頂了那筆煙債,我也沒話好說的……」

  天祿發急,瞪大了眼睛,幾乎喊起來:「一萬二千兩有什麼呢!我們花了多少心血,就不算啦?……」

  胡昭華滿臉驚詫地聽著看著,突然哈哈大笑,倒把師徒三人笑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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