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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一夜忙忙趕路。洪高娃一行終於在天亮以後趕到宮城牙克石。阿岱汗親自來迎接,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可回來了!」口氣如釋重負。洪高娃也就放下心來,知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可還是問道:「出什麼事了?」阿岱一臉無奈:「回帳細說吧。」

  回到大哈屯大帳,阿岱便如常跟著洪高娃這裡走那裡走,手上指指畫畫,口裡不住地說著,講著,控訴著,很是激憤:

  「這些小妮子,心腸太惡太狠了!你不在家,竟都無法無天,管不住了……竟然挾制我汗王!看我不把她們一個個都休了!……沒有你管教壓陣,真不行!我可是一天,不,一個時辰也忍受不下去了!……在你跟前不是一個個都乖乖的嗎?你才五天不在家,就都作怪起來!……惹得我火起,囚起來,每天賞二十鞭!再不改,殺上幾個,看看誰還敢搗亂!……」

  洪高娃趕緊制止:「王者無戲言,可不能這麼隨意亂說!傳出去,什麼名聲?誰還敢獻女,誰還肯歸附?」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懂!」對洪高娃的教訓,阿岱一向逆來順受,從不反駁,「我不過惱狠了,跟你說說出出氣罷了!這不是趕緊催你回來?我是管不了她們!」

  兩人終於坐定,阿岱才說清楚事情的原委。

  事情並不大,但透著些怪異。

  大哈屯走後,阿岱想再依著當初收納禮法,三天三夜與四個小妃同居寢帳中。照忽必烈大汗留下的規矩,這期間小妃們要全面伺候汗王的吃喝拉撒睡,代侍女做他需要的所有事情。收納禮那三天三夜,阿岱恣情歡樂,很過了一把汗王無敵天下的癮,記憶深刻。而這回甚至想把三天三夜延長到五天五夜,才得盡興。誰知那天他命人召幸四小妃,竟都有原因不能來:紅妃敖登正當月事身上不乾淨,藍妃其木格說小公主鬧病哭個不停走不開,綠妃美鹿說肚子痛,紫妃牡丹稱正在齋中為母親還願,不敢破戒。

  第二天,第三天,還是這樣。二十四歲的阿岱汗,是一天也不能空房的。為了再次享受收納禮的歡樂,他忍了三天也沒用侍女。到第四天,牡丹派人悄悄遞了話兒,說她齋期已過,但希望在她的帳房接待汗王,免得被其他小妃知道了遭嫉恨。阿岱汗原本就最寵愛這個紫妃,雖然沒有懷上一男半女,但她總有些別人沒有的花樣,讓他暢其所欲,歡快異常,便興沖沖地去了。

  小妃帳外侍衛不像大汗大哈屯的那麼森嚴,才入佳境,便被一同硬闖進來的三個小妃驚起。這原也不算什麼,阿岱甚至想就地就手兒圓了他再行收納禮的心願。誰知那三個像沒看到汗王在場,都沖著牡丹橫眉怒目。敖登氣得說不出話;其木格滿臉鄙夷,不住地朝地下呸呸地吐唾沫;心直口快的美鹿指著牡丹罵:「大騙子!狐狸精!」阿岱生氣地呵斥:「你們都瘋了?想造反哪?」

  三個小妃一愣,互相看看,嗚地全哭起來,捂著臉跑掉了。

  真敗興!問牡丹,她只一個勁兒掉眼淚,說什麼也不知道;讓管家婆去看那三個,說都在傷心哭泣,不吃不喝不睡,也不管孩子。後宮鬧成這樣,阿岱沒有辦法,只好趕緊把大哈屯請回來。

  洪高娃笑道:「我來應付吧。你只管汗庭大事要緊。」

  阿岱總算輕鬆了:「那,我今晚要留你這兒。你沒把她們管教好,得狠狠罰你!」

  洪高娃還是笑:「可還不到咱們的半月約期。再說我跑了一夜,也該讓我喘口氣兒,對不對?」洪高娃生產之後,跟阿岱約定半個月團聚一次。結果,近些時候阿岱竟比以前對大哈屯還要著迷,像盼過節一樣盼著來之不易的約定之期。

  阿岱口氣強硬地說:「不行!就是今天晚上!……這會子我得回大帳,阿魯台有事來商議。別忘了給我備好西域葡萄酒,咱們好好喝個痛快!」走到帳門口,又回過身,問:「你知道馬兒哈咱這個人嗎?」

  洪高娃心口撲通一跳,說:「知道。」

  「此人這兩日要來朝汗庭。阿魯台好像非常高興,要特別隆重迎接,今天就是商議這個。」說罷,掀簾出去了。

  洪高娃一時思緒翻滾。她怎麼會忘記這個馬兒哈咱——自稱元老,從不把別人放在眼裡;自稱維護黃金家族正統,縱橫捭闔,打這個護那個;身為鬼力赤汗庭大臣,為擁立本雅失裡搞陰謀政變,害死舊主,逼得他們母子逃亡降明,備嘗艱險,差點兒喪命!

  他來了,怎麼待他?以他元朝舊臣的身份,以他率領部落的強大實力,肯來加盟朝拜,阿魯台當然求之不得。阿岱汗知道利害,也會高興萬分。她能怎麼樣?難道逆勢而為不成?

  洪高娃靜坐寶座之上,默默沉思。塔娜稟報:四位小妃來拜見請安。

  四個女孩兒齊齊跪在面前,洪高娃受了禮,和藹地讓她們起來。不想一站起身,她們就一反常態地分列站開:敖登、其木格和美鹿在右邊,牡丹一個人在左邊。十六七歲的姑娘,各個明眸皓齒,面如春花,真讓人賞心悅目。儘管都低眉順眼的,可相互一掃一瞥之間,憤憤不平之色一覽無遺。

  洪高娃裝作什麼都沒看到,微笑說:「還沒到限定的日子,可你們一個個心靈手巧,我想著也該差不太多,活計都帶來了吧?我給你們評定評定。」

  在汗宮,照規矩大哈屯日常要督促小哈屯、小妃和宮女們學刺繡學貼花綴花、學制作衣袍坎肩帽子,還要把這些本領用在制靴子、馬鞍子、箭袋、弓筒上。洪高娃出門前留給她們的功課是繡門簾。小妃們趕緊呈上自己的作品。洪高娃把它們並列鋪開,仔細看過去,微微點頭,說:「敖登的冰雪森林很清爽,其木格的桃花柳樹也好看,美鹿繡的小松鼠咬松果真可愛,牡丹繡的紅牡丹又亮堂又鮮豔,好一派富貴相!用在汗庭宮帳,牡丹的繡品最好,繡得也最細緻,連花蕊都一絲絲繡出來了,我說這次她是第一。回去每人再繡一件坎肩兒,連做帶繡,都要學牡丹用心精細。這回做得好的,我這裡有賞……」

  牡丹臉兒紅紅的,拜謝道:「多謝大哈屯誇獎,牡丹一定要爭得這份賞。」

  那一溜站著的三個姑娘臉上滿是不服氣。美鹿忍不住了:「那又不是她自己個兒繡的!她那漢家姨媽幫她!」

  「不是的!我姨媽只給我出了個樣子,那花兒都是我繡的!」牡丹滿臉委屈,竭力申辯,伸出十指尖尖的一雙手,「求大哈屯作證,我手都紮破好多回了!」

  「好了好了,別爭了。」洪高娃像個老姐姐那樣慈愛地笑著,「你們都是大汗寵愛的人兒,好好侍候大汗,多多生兒育女,日後從小妃升小哈屯,升哈屯,都是一家人,要像自家姐妹一樣相待,才是本分,和順謙恭是汗宮的首要規矩。以後有什麼事兒,來說給我聽,我給你們判是非解爭端,決不許可當面頂撞、惡語傷人!美鹿這回是初犯,就原諒了,以後誰要是再犯,就不要怪我無情了!」說到後面,洪高娃聲音也提高了,臉色也嚴峻了,四個小妃都老老實實低著頭,口中連稱:「是,記住了!」

  這以後,洪高娃不厭其煩地開始盤問。四小妃被單獨召到大哈屯帳中,仔細交代這五天中發生的事情。一個個都很委屈,一面落淚一面訴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快就清楚了,讓洪高娃好氣又好笑,全然小孩子心性,玩的也是女孩兒的小花招小手段,但又不免暗暗歎息,心下有點兒自己也說不清的兔死狐悲。

  原來這些日子各部落首領紛紛來汗庭,幾乎每天都有美女進獻。因未經大哈屯認可和挑選,大汗還不能收下,但阿岱笑逐顏開的樣子,讓四小妃心裡都酸酸的不好受,沒有懷孕的牡丹尤其擔心日後失寵。她就想出這一招兒:四天中間大家用各種藉口都不接待汗王,讓他狠狠地渴著,到第五天,四個人一起上,讓汗王得著比收納禮那三天三夜更美的歡喜,一輩子忘不了,從此再離不開她們四小妃。

  大家都認真地照計而行,汗王也真像發情的公駱駝一樣又暴躁又兇狠。誰知才到第四天,牡丹竟撇開眾人私自開禁,悄悄接待了汗王,引起了爭鬧不休。

  事情的經過沒有多少出入,只牡丹私自開禁的緣由各執一詞:牡丹說是汗王親自駕臨她寢帳,她不敢違抗汗命,不得已;三個小妃則說,是牡丹派了自己的貼身婢女勾通汗王殿帳的侍女,把汗王請過去的,意在專寵。

  洪高娃靜坐著喝了幾口奶茶,問女管家塔娜:「你怎麼想?」

  「那要看阿岱和牡丹誰說謊了。」和女主人私下談論時,塔娜對阿岱少了許多敬意,連汗王的尊稱都不肯加上,「不如找這兩人當面對質。」

  洪高娃笑嗔道:「傻瓜!這也是能問的嗎?更別說對質了。只能擱著,隨他去。不過,」她依然漆黑的長眉微微蹙起,「要是牡丹說謊,這孩子的心術可不怎麼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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