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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兒子你是怎麼啦?才半年不見面,就不認識阿媽了?」洪高娃笑著問。

  「阿媽,你太好看了!誰能相信你都三十三歲了呢?」

  「不是三十三,是三十二。甜言蜜語都說不對!」洪高娃反過來打趣兒子,「別光看阿媽,還是多看看漂亮姑娘吧!」說著,用眼神兒向不遠處也在縱馬奔跑的敖登格日勒示意。阿寨卻毫不尷尬,接過阿媽的話頭:

  「再漂亮的姑娘,也比不上我阿媽好看呀!」

  「哈哈,這句好聽的話,雖說老一套,還是讓你阿媽渾身舒服呢!……」

  母子倆的逗趣被岸邊的喊叫聲止住,是錫古蘇特的大兒子孛羅海:「阿爸說,夠了,不用再踩啦!」

  騎馬的人上岸,撈起的魚倒在岸邊的青草地上,堆得像一座銀白色的小山。洪高娃開心地笑著對周圍人說:這輩子也沒想過還能這樣捕魚,好些日子沒這麼痛快了啦!

  去年七月,阿岱汗出征歸來,懷孕三個月的洪高娃險些流產。自那以後,她一門心思保胎,連最喜愛的騎馬打獵進山采藥都不敢做了。半年前,小兒子出生,出血過多,她又依照母訓,自己配製了些補血養身的藥,一直在養著。阿寨自從拜錫古蘇特為師,一反太子師必須來大汗斡爾朵執教的規矩,為表示誠意,入住錫古蘇特家中,日夜受教。他學得很專注,只在洪高娃坐月子的時候回來探望過,母子倆也有半年不見了。這期間,代替阿寨日夜陪伴在洪高娃身邊的是乾女兒敖登格日勒。所以洪高娃總是開玩笑地對錫古蘇特說,她拿兒子換了個女兒。

  體力完全恢復了,洪高娃便備了厚禮,來到錫古蘇特位於海拉爾河到闊灤海子之間的駐牧地,感謝師傅,看望兒子,也讓乾女兒和她的姨媽姨父團聚團聚。錫古蘇特一家對大哈屯更有深深的謝意。是大哈屯在他們困難的時候收留了他們,分給這麼好的牧場,這讓他原來部族的許多人陸續南遷來投奔他,他的部落人畜興旺,很有了規模,錫古蘇特也成了草原上頗有實力的部落長。錫古蘇特因而得到樞密院院使的官職俸祿。一家人感恩還不僅此。今年六月,他們的大女兒敖登小哈屯難產,差點兒送命,當時洪高娃生產未滿百日,還是不顧忌諱親自救治,終於母子平安,保住了小王子,也保住了錫古蘇特的寶貝女兒。

  錫古蘇特怎能不用最隆重最親切的接待來表達感激之情呢?

  踩魚,獻上最美的魚湯,是駐牧北海的部族最尊貴的待客之禮,猶如草原上的全羊宴。那一道魚湯,錫古蘇特定要親自操持。

  吊在火上的大湯鍋口徑有二尺多。火架子上還烤著羊肉、牛肉和臘腸。錫古蘇特盤腿端坐在篝火邊,指揮從人對付那鍋最重要的魚湯。

  已經是第三次用大笊籬把熟透的二十斤魚撈出來,笊籬漏下的魚湯已像奶一樣白。錫古蘇特又命人投入相等的鮮魚,繼續熬煮。他說:用來招待尊貴的客人,六十斤鮮魚換三次就夠味兒夠濃了,但大哈屯不是尋常貴客,必須用一百斤鮮魚換五次,才配得上她金子一樣的心!

  最後的二十斤鮮魚是闊灤海子裡有名的大白魚。大白魚將留在鍋裡,直到煮爛融化入湯。魚湯終於熬好,在鍋裡噗噗地輕響微滾,散發著誘人的濃香。各種烤肉和點心菜肴也都擺出來了,大家圍坐在吊著大湯鍋的篝火旁,盛宴開始了。

  第一碗魚湯,錫古蘇特雙手捧著,鄭重地敬獻給大哈屯洪高娃。

  洪高娃接過,先聞著香味由衷贊道:「真香,真香!」接著她喝了一口,又一口,然後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個碗底朝天,氣都透不過來了,好半天才連聲說:「我的騰格裡天哪,世上還有這麼好喝的魚湯!這輩子算是沒白活啦!」

  大家嘩地笑開了。

  第二碗,敬給太子阿寨。但錫古蘇特是師傅,阿寨不敢坦然受敬,連忙站起身彎腰蹲腿接過,像男子漢喝酒那樣,一飲而盡。喝完了,他瞪著眼睛,驚訝地望著師傅,說不出話,把大家又逗笑了。母子倆的反應,讓錫古蘇特和全家人又是開心又是得意。

  隨後由錫古蘇特的妻子卡林娜按照長幼輩分為大家盛湯,再由兩個兒子分別送到各人手中,以示對這鍋特殊魚湯的敬意。

  喝過第一遍湯,後面的飲宴就比較隨意了。卡林娜特意把一盤麵包片和一盤烤豬肉、一盤烤臘腸送到洪高娃面前,請大哈屯品嘗這些草原上少有的食物。

  果然,洪高娃一嘗,立刻問起是從哪兒來的。卡林娜的蒙古話說得結結巴巴,常常詞不達意。錫古蘇特替她回答:近些年他家好幾次沿著哈勒哈河去兀良哈,沒想到那邊不但放牧牛羊,還種田養豬。於是換回來不少糧食,還有幾頭豬。卡林娜跟母親學過烤麵包做臘腸的本事,正好大顯身手。錫古蘇特說著,卡林娜在旁邊不住點頭,還指著阿寨費勁地說:「他,阿寨太子,也去了的。」

  洪高娃回頭看看兒子:「是嗎?」

  「是呀!」阿寨說起來興致勃勃,「那兀良哈說起來也是蒙古人,也講蒙古話,可又有點兒南朝人的活法兒,識文斷字兒的人也比草原上多。我原先總是不明白,兀良哈早就是明朝的藩屬了,就算我們也臣服了明朝,明朝對他們也比對我們好,對不對?可為什麼這些年,兀良哈跟我們走得越來越近了呢?又是朝貢又是聯姻。明朝用他們防備我們,打探我們的內情,他們倒把明朝的內情向我們通報,這不是反過來了?」

  洪高娃聽得有趣,插了一句:「你還不知道吧,兀良哈三衛的大諾顏,近日要來汗庭大聚會呢!」她像師傅考學生那樣審視著兒子。

  「阿媽你聽我說。」阿寨看到,不但阿媽和師傅,所有的人都聚精會神等待他說下去,這讓他更加來勁,順手拿起兩根乾柴棍兒,互相敲擊著像在說書,「聽我說來聽我講,我把聽來的故事團在一起,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總算明白了。告訴你們吧:我們想跟他們結盟,壯大兵馬對付瓦剌;他們也想借我們的勢力,奪回大寧衛!」

  洪高娃「哦——」了一聲,露出滿意的神色。其他人卻更加好奇:「什麼大寧衛?是怎麼回事?」

  阿寨徹底擺出一副烏裡格爾奇的架勢,手中的木棍兒就成了馬頭琴,用人們熟悉的說故事人唱的調子,唱了起來:

  說起那兀良哈,講一講大寧衛,

  五十年的故事唱給誰?……

  阿寨真的有聲有色、手舞足蹈地講了一段重要的歷史——

  大興安嶺以東的廣大地域,曾經是成吉思汗分封給子弟功臣的封地,他的幼弟鐵木哥斡赤斤、異母弟別裡古台、侄子額勒只帶、大功臣木華黎等人的兀魯思,就從北到南地分佈在這兒。還有弘吉剌惕、亦乞烈思、兀魯兀惕、忙兀惕等部落,也都在這裡駐牧。

  五十年前,元帝妥歡帖木兒汗從大都退回草原,這一地區各兀魯思和部落都奮起保衛領土,防備明朝進攻。當時木華黎後裔納哈出將軍統率著二十萬蒙古軍,駐紮在遼河以北金山堡一線,成為這裡蒙古各部的防禦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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