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二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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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色庫沉吟著。他此刻心裡很亂,要迅速地把紛亂思緒梳理清楚,得努力平息自己。他是個老實人,但不笨也不傻。作為一個部落首領,他有足夠的才智能力,何況旁觀者清,又何況他們是親戚,薩木兒也拿他當做了唯一可以傾訴的親人。他清了清嗓子,柔和地說:「薩木兒,你確是一位驕傲的公主。可你想過沒有,巴圖拉也許比你更驕傲。」 「他?」聲音裡滿是懷疑,她從沒有想過丈夫驕傲不驕傲。 「你不覺得嗎?要不是他太愛你,他真不該娶你的。」 「你說什麼?他愛我?你知不知道他跟那個狐狸精薩仁纏在一起?要不是薩仁在一旁攛掇,他也許能聽我勸,不打這一仗。」 額色庫搖著頭,歎道:「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話。雖然有別的原因,其實還是你自己把他推給薩仁的。薩仁給了他你不能給也不肯給他的東西。他在薩仁那裡找回了男人的尊嚴。」 薩木兒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是疑惑,是不是聽錯了? 「你想啊,薩木兒。當初你嫁他的時候,你是黃金家族的公主,身份比他高貴;你帶來的嫁妝,比他家整個兒部落的財產都多。要是常人,只會覺得光彩和幸運。巴圖拉不一樣,別看他少言寡語,喜怒不形於色,他內心是個非常驕傲的人,光彩和興奮之外,更有低你一頭的壓抑,他怎麼受得了?這麼多年你一直高貴尊嚴,一直是個公主,要不是他真的很愛你,要不是有兩個孩子,他怕是早就離開你了。薩仁出現是早晚的事兒。」 「我不信!」薩木兒低聲說,「就算他不能忍受我,還有那麼多側妃,何必去招惹那個狐狸精!」 「這又是他高傲的地方了。除了薩木兒和薩仁這樣高貴的出色拔尖兒的女人,別樣的還入不了他的眼,覺得她們不配。」 「這,是他對你說的?」薩木兒盯著額色庫,硬硬地問。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說的是實情。你當著眾人說那樣的話,就是打他的臉、戳他的心窩子,是個男人就得發怒啊!」 表哥的話或許真有道理?薩木兒的聲音低下去:「我也是氣極了……我是真害怕那些噩夢,那可真的是凶兆哇!」 額色庫又沉思了片刻,說:「薩木兒你難道沒想過,巴圖拉費盡心力籌劃打這一仗,也是為了得到你的認可和尊敬?五年前,你哥哥本雅失裡被瓦剌打得大敗而逃的時候,還在克魯倫河擊敗明朝十萬大軍,如今巴圖拉想要證明,他比你的哥哥本雅失裡更強,戰果更輝煌!……」 薩木兒陡然記起,今天早上,同樣的話從巴圖拉口中說出。額色庫竟這樣瞭解她的丈夫,比她這個當妻子的離他的心更近。 「只要打勝了這一仗,全蒙古一統的功業就會在巴圖拉手中完成,」額色庫繼續說,神色間透出幾分罕有的激情,「這是能夠與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相提並論的大功業,他會成為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你這黃金家族公主,就不想恢復我們的大蒙古帝國?」 「當然想!做夢都想!」 「那,你為什麼阻止他出征?」 薩木兒沉思著說:「若去攻打阿魯台,我就是不贊成也不會阻止。」 「不贊成?為什麼?」 「我想西汗和東汗歸併,推選出一位全蒙古大汗,統率全蒙古,再不要相互殺來殺去,合成一股勁兒向南殺,奪回我們大元江山才是正理。」 額色庫忍不住笑了:「你當這是咱們小時候玩兒過家家呢?打天下奪天下,都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殺出來的,這是聖主成吉思汗傳給我們蒙古人的法則!西汗和東汗,不是你征服我,就是我征服你,也只有靠實力征服,才靠得住哇!」 「好吧,就算你說得對。可眼下這一仗,明擺著兇險萬分呀!就不說噩夢凶兆,只說兩家兵力,五十萬對六萬哪!咱一個人得對付南朝十個人,這仗怎麼打?怎麼打得贏?那南朝不過是責怪瓦剌傲慢無禮,又掠邊又拘禁使臣,所以興兵問罪。他們難道能長久在沙漠草原上過活?請個罪,放了使臣,處罰一下侵掠的部落也就是了,何必要打這雞蛋碰石頭的必敗之戰!」 額色庫歎道:「你真是不知內情。這次瓦剌全軍南下克魯倫河,本要打阿魯台。不想四年前痛打阿魯台的朱皇帝這回倒幫著阿魯台打我們!是他發大軍北上來攻我們,我們並沒有南下攻南朝,難道我們連抗擊的勇氣都沒有,掉頭逃跑不成?就是敗,也要敗得像男子漢大丈夫!何況我們未必就會敗。」說話間,一股英銳之氣充溢在他眉宇之間,老實人誠樸的臉龐頓時變得生動起來。薩木兒驚訝地注視著他,他似乎不覺得,熱情充沛地繼續說: 「我敢說,要是巴圖拉得知南朝五十萬大軍來攻打,立刻掉頭就逃,你薩木兒公主一定又瞧不起他,覺得他膽小沒用了!」 薩木兒定定地看著表哥,無言對答,他說的一點不錯。 沉默片刻,額色庫的面容又恢復了平靜和親切:「放心,你得相信巴圖拉才智過人。他選中一個對我們極有利、對敵方極不利的地方。靠這處忽蘭忽失溫,就算勝不了,也能打個平手!」 「忽蘭忽失溫?是個紅山嘴子吧?」薩木兒想起,西歸庫倫途中曾經過一處紅色山地,綿延十數裡的山頭和山丘,環繞著低平的開闊地,算起來離老營好像不到二百里。 「好了,我該走了。」額色庫站起身,「你別自己嚇唬自己,別想那麼多,靜靜等待,看我們打勝這一仗,把南朝的兵馬趕回去!」 額色庫上馬之際,薩木兒突然拉住韁繩,輕聲說:「表哥,拜託你,脫歡也在軍前,他才十三歲,從沒經過這樣的大戰,求你多照料他……」 「放心,我會的。」額色庫平靜地回答,眉間出現一道深深的豎紋。 此後兩天裡,薩木兒可沒有聽從額色庫的囑咐靜靜等待。她想的很多,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著。 她從來沒有想到,她天生的優越對巴圖拉有這麼大壓力,造成這麼大的傷害。她素來驕傲,換個位置替丈夫想想,很容易就明白了他的苦惱和自己的失誤。歉疚之情油然而生,對丈夫的憐惜和愛戀也相伴相隨而來。少女戀情,新婚歡愛,一股腦兒湧上心頭,喚起她內心深處一直被驕傲壓抑著的熱情。情愈熱,她愈自責;愈自責,就愈加放心不下。煎熬了一夜一天,又累又困的薩木兒,終於喝了一碗烈酒後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東方紅日欲出,她的心也像太陽的光焰燃燒起來。他是她的丈夫,是孩子們的阿爸;她是他的妻子,是孩子們的阿媽,他們是嫡嫡親親血肉相連的一家人,是世界上最親的親人。巴圖拉是她的,她一定要把他奪回來!無論此戰是勝還是敗,她絕不離開他!活著相依相靠,要死也死在一處! 壯懷激烈的薩木兒決定,追隨丈夫到忽蘭忽失溫,到大戰的戰場,到哪怕是天涯海角的地方,用行動彌補過失,挽回丈夫的心! 忽蘭忽失溫在哪裡?記得當日路過紅山,巴圖拉曾指著那一脈高山對她說,這真是一座了不起的分水嶺,向西南流出去土拉河,向南流出去克魯倫河,向東流出去斡難河,都是養育草原的大河啊!他還雙手叉腰,豪邁地說:這是長生天賜給我的最好戰場!……對,只要沿著土拉河逆流而行,就能到達忽蘭忽失溫。再說,尋找瓦剌大軍數萬匹戰馬走過的路,也不難。她雖貴為公主王妃,終究是草原的女兒。 她真想把小薩木兒帶上,一家四口永不分開。但女兒實在太小,不該到刀槍如林、血肉橫飛的可怕戰場去冒險,孩子終究還有她自己的未來人生,就算要死,也不該讓孩子陪著。薩木兒心一橫,把女兒託付給阿蘭,連同忠心耿耿的老狗哈喇哈斯一同留在老營,自己則帶著達蘭台、魯丹兩名貼身侍女,還有營盤總管巴雅爾帶領的三十名老營侍衛,立即出發。 沿著土拉河逆流而上,地勢漸高。大軍過處,數十萬馬蹄踐踏出好多條土路,路邊的馬糞人屎、火堆灰燼以及到處抛灑的牛羊骨頭,都明白無誤地向他們指路。他們選擇了最寬的一條。巴雅爾說,大汗和王爺率領的是人馬最多的一支。 看山跑死馬。他們終於趕到山腳下一處溪邊,天色已晚。馬蹄踏出來的道路多處分岔,前哨侍衛回來稟告,他們進山三十多裡也沒見到人的蹤影。只聽到山裡面隱隱有雷聲,可能下了大雨。山路很難走,月黑風高之夜就更危險。 無奈,就地宿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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