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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老額吉看了看呆立一側的孫子,說:「阿寨,你去塔娜那兒倒一大碗酸奶子來,給你阿媽醒酒。」

  阿寨很不情願,一步一回頭地出帳去了。老額吉用手掌輕輕擦去女兒臉上的淚水,撫摩著她發燙的火紅面頰,輕聲說:

  「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沒有醉,借酒勁兒說出了你平日不願意說也不肯說的話。我的女兒一向不是這樣小心眼兒的,怎麼會朝這牛角尖裡鑽呢?大雁南飛北還,不就是為了尋找安樂嗎?牛羊巴望春天和太陽,不就是為了飽暖嗎?是人誰不想往高處走,這有什麼錯?阿魯台、阿岱、小阿寨,還有你的舊部,如果你對他們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他們為什麼要尊敬你、愛護你、跟隨你呢?你的兒子、你的舊部,都為你吃了許多辛苦,差點兒把命都丟了,你就不該報償他們的忠誠嗎?你能為他們做些好事,為什麼不做呢?」

  洪高娃的淚水沒有了,眼睛仍然紅紅的,神情卻呆滯著,母親的話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差八歲有什麼要緊!我不相信我的洪高娃竟然拿不住一個毛頭小夥子!我看得很清楚,那天他眼睛裡的火呀,要是躥上來,能把你烤熟,能把咱家的帳房燒光!他體格那麼健壯,也足夠你用的了!……就算十年二十年過去,我相信我的女兒有本事,不但能把持住大哈屯的尊位,也能擔當好一個姐姐,甚至母親的責任。孩子,我說得不對嗎?……怎麼了,肚子裡難受?要吐?……」

  老額吉扶女兒出帳,遠走了幾步,洪高娃翻江倒海地嘔吐了好一陣子。老額吉把一碗清水遞給她漱了口,用袍袖擦乾淨滿臉的淚水汗水,覺得擁堵多日的心順暢了許多。阿寨端著大碗趕來。洪高娃喝下涼涼的酸奶子,狂躁消失,神情寧靜下來,但渾身無力,走了幾步,不想進帳,祖孫倆扶她在帳外不遠的一條土埂上坐定。清冽的夜氣、泠泠月光是最好的醒酒湯,洪高娃頭枕著土埂躺下,眼睛直直地望著月亮,好半天不做聲。老額吉輕輕撫摩著女兒的頭髮,兒子緊緊攥著阿媽的手,雖然一片寂靜,寂靜中卻有感動、親情和彼此深深的關愛……

  「阿媽,阿寨,」洪高娃終於輕輕地說,「我不該說那種話傷你們,我真渾!不像個女兒,不像個阿媽!你們原諒我吧!」

  「阿媽!你瞎說什麼呀!」

  「唉,骨肉至親,說這個幹什麼!我知道你心裡苦……」

  「阿媽,我心裡真苦,說不出來的苦!」洪高娃的目光仍然與月光交流著,一動不動,聲音輕輕的,「如果沒有嫁給哈爾古楚克,如果世上沒有過哈爾古楚克,我也就永遠不知道什麼是真心真意的相守,永遠不知道什麼是自由自在的情愛,永遠不知道什麼是刻骨銘心的思念,那現在所有的事情,就容易了……可是哈爾古楚克走了!我再沒有了自由。我得去做我不情願的事情。有規矩管著,我不得不嫁給額勒伯克大汗;為了保孩子和自己的命,我又不得不嫁給鬼力赤汗。好不容易,我總算擺脫了所有的籠頭韁繩,自由了,我多高興啊!我可以自己做主,再選一個哈爾古楚克,相守終身……阿媽,這麼多年,我常常夢到他,他在夢裡告訴我,他會把他的靈魂附著在一個可靠男人身上,他說他會讓我跟這個男人相逢,這個男人就是他的再生!……我在尋找他,尋找我的哈爾古楚克的靈魂!我一定能找到他,等到他,相親相愛情投意合,就像從前一樣,那該多美滿多幸福。為了他,我就是死上十次百次,也心甘情願啊!……」

  洪高娃說不下去了。月光照著她的臉,淚水如同兩串亮亮的水晶珠子。母親和兒子都聽得呆住了,靜靜地,不出一聲。

  「沒想到,自己做主的日子這麼短,一張大網又罩下來,又要我服從別人的道理。所有的人,所有我親近的人,都需要,可我不需要啊!我只想要我的哈爾古楚克……」

  「孩子,你終究是女人,男女相配是天地正理,怎麼能孤獨一生?你又是個人見人愛、讓英雄好漢拼死爭奪的美女……」

  「我寧可是個醜女人,只要老天爺還給我哈爾古楚克!」

  「你若是個醜女人,哈爾古楚克還會那麼愛你嗎?」

  洪高娃猛地一噤聲,「我不知道……」洪高娃似喃喃自語,幾分悲哀,幾分無助。老額吉忍不住笑了:「我的女兒,你太高傲了,他一點兒不能填補你空落的心?他一點兒不能給孤獨一身的你帶來一絲安慰和快樂?……」

  洪高娃不說話了,深凹的唇角動了動,她的心也在輕輕悸動。她本是個熱血如潮的女人,是個非常需要男人的女人。一年多的艱難困苦,養育嬰兒,與疾病為伴,把她的情欲壓到了最低。春天到來,病體恢復,她的生命力重新變得強旺起來。說起阿岱,那雖嫌幼稚但卻不失男子氣概的體態,恐怕是唯一令她動心的地方。但這些都抵不過她的心結,抵不過她想按照自己的意願,尋找她另一個哈爾古楚克的美滿夢境。

  也許,夢境只不過是夢境?

  帳篷裡傳來嬰兒的哭聲。老額吉站起身:「滿都魯醒了,我去看看。阿寨,再給你阿媽倒碗涼茶去!」

  阿寨端著茶碗回來,見阿媽仍然躺在草地上,身上的淺藍色袍子在月光中竟如雪般白得發亮,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映著月光,像天上最亮的星星一樣閃爍不定。阿寨正要說什麼,遠遠的犬吠和急促的馬蹄聲吸引了他,阿寨說:「是追狼吧,不然誰家黑夜還這麼跑來跑去?」他把涼茶遞給母親。洪高娃輕歎一聲,說:「好孩子,別往心裡去,阿媽醉了,胡說八道。你有志氣,阿媽很高興。」

  「阿媽別說了,快喝吧。」

  這工夫,犬吠馬蹄聲近了,仿佛從他們帳房不遠的地方掠過。哈喇忽難回應似的大聲吠叫,飛箭般躥出去跟蹤飛跑。阿寨順口說:「那邊叫的一定是個草狗,看咱們哈喇忽難急的……」

  背後有動靜,他們回過頭,五匹高大的駿馬已經站在他們面前。這麼突然,母子倆趕緊站起身。洪高娃把阿寨擋在身後,厲聲問:「你們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四匹馬退後,中間那匹高大神駿的白龍馬凸顯出來,直逼到洪高娃跟前。馬上騎手大聲說:「洪高娃哈屯,是我!」

  「阿岱王子!」洪高娃驚叫一聲,「你這是……」

  不容她再說,阿岱探身伸臂,一把攬住她的腰。洪高娃雲裡霧裡,倏忽間就被抱起來,橫放在馬背上。阿岱大喝一聲「走!」五匹馬如來時一樣,精靈般無聲地飛奔而去。一切都這麼突然,這麼快速,驚呆了的阿寨來不及反應。等他大喊大叫著「阿媽!阿媽!」的時候,五匹馬都已經看不清楚身影了。

  老額吉聞聲趕出來,阿寨跺腳大哭,說阿媽被那個混蛋阿岱搶走了,那馬蹄上一定包了什麼軟東西,跑得這麼近了都讓人不察覺,前面追狼的那幫人肯定也是一夥兒,專門為了把哈喇忽難引開……

  老額吉起初吃驚,聽阿寨一說,倒松了口氣:「放心吧!敢來搶婚,還真有點兒男人氣,說不定能叫你阿媽回心轉意哩!」

  阿寨又急又氣:「他要是害了我阿媽怎麼辦?不行!得告訴阿魯台,快把我阿媽搶回來!我去叫多克新西拉……」

  「他怎麼敢傷害你阿媽?你阿媽對他比什麼都重要!走,跟額咪回去吧,聽額咪給你講。」老額吉一面安撫著孫子,拉他回帳房,一面慢慢說起早年間蒙古部落搶婚的歷史:同族通婚,後代不好也不興旺,凡是男子漢大丈夫,都要到別的部族去搶個妻子來成家立業。部族間常常為這事戰爭不休。後來成吉思汗讓蒙古富強興旺了,部落間求親通婚才不動武了,搶婚也就當成風俗保留下來了。老人停了停,接著說:「說起來,你們黃金家族的先祖成吉思汗,他的阿媽訶額倫,就是在嫁給塔塔兒部落當新娘的時候被他的阿爸也速該勇士搶來的。鐵木真是他們的長子,後來又生了哈薩爾、哈赤溫、鐵木哥斡赤斤幾個兒子。鐵木真稱成吉思汗立國,把大小興安嶺之間嫩江草原分給哈薩爾做領地。如今這位阿岱王子,就是成吉思汗的親弟弟哈薩爾的後裔啊……」

  阿寨慢慢安靜下來,說:「那我阿媽就回不來了?就這麼一搶,就當他老婆了?」阿寨還是氣不忿。

  「咱們先歇了吧,明天自會有消息的。」老額吉還是那麼神閒氣定。

  這一夜,除了小滿都魯,祖孫倆都沒有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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