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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本雅失裡的汗位得來容易,他把所有事情便也看得容易。此時著急的是他手下大臣,尤其是阿魯台。

  阿魯台走得很快,長長的鬍鬚在胸前朝兩邊拂開,汗水順著額頭面頰往下滾落,口中氣息也很粗重,兩道濃眉在眉間結成疙瘩,眼睛就更深地隱藏在眼窩裡面,也把一團焦慮和憤懣硬生生地壓了進去。他開始在心裡暗暗問自己,千方百計迎來這位本雅失裡大汗,究竟值得不值得?

  他急急忙忙趕到宮中,朝覲的大殿裡沒有大汗的蹤影;趕到大哈屯伊爾沙娜的斡爾朵,大汗也不在;再跑到第四哈屯的斡爾朵,還是沒有見到大汗。兩位哈屯也不知道大汗哪裡去了,只說,自征瓦剌歸來,大汗成天陰沉著臉,不是喝酒,就是拿鞭子抽人,她們勸都不敢勸。一個相熟的大汗貼身小內侍悄悄告訴他,大汗到乞烈思去了。這些日子,大汗隔三岔五的總去那裡,還總是獨去獨回,不許叫別人知道。

  這樣,他們又急匆匆出宮,急匆匆地朝乞烈思趕。這要繞過整個兒宮院,在東北頭兒呢。

  乞烈思——即禦馬棚,很大,能拴上千匹馬。

  早年間,每當大汗在草原上召開呼勒裡台大會、商討國事或推選嗣君時,由於人數極多極繁雜,部落首領聚集之所和大汗宮帳便都有規定的系馬場所,稱為乞烈思。窩闊台大汗立下規矩,凡系於乞烈思的馬,每五十匹為一羈,派五人管理放牧,另用三人專門飼養其中因長途跋涉而疲憊不堪的羸馬。守衛乞烈思的也有三人,汗王授權他們,可以處死任何前來盜馬的人。

  那時候,宮帳外乞烈思系馬的多少,表示著參與聚會的人數,是遊牧君主權威的象徵。成吉思汗在位時,一名叫闊闊出的部落首領的系馬數多過了大汗的,不知是他因此而心生異圖,還是大汗因此而生疑忌,總之,成吉思汗終於除掉了闊闊出,乞烈思從此樹立起絕對權威。

  後來建大元,立大都,在都城宮中的系馬處就沿襲漢制,稱作禦馬監了。只有春夏到草原進行大規模遊獵,才恢復乞烈思的稱呼和功用。

  大元遠遁漠北以來,大汗易位頻仍,誰還顧得上乞烈思禦馬監之類的小事?不料這位本雅失裡大汗卻對這類事情格外認真,認真得近乎苛刻。無論官制禮儀大小事務,都要比照著先輩大汗一一效仿。可有些事情是根本做不到的。有些事情,本雅失裡堅持著做到了。比如把城中屬￿汗宮的禦馬棚改稱為乞烈思,並嚴格按照窩闊台大汗的規定,五十匹為一羈,由五人管理;乞烈思守衛官員三人,有權處死任何盜馬者。

  但時值盛夏,正是牧馬上膘的好時節,禦馬都應該在夏牧場吃鮮草,大汗去看什麼呢?阿魯台想起,此次征瓦剌之初,從巴圖拉那個布爾根馬場擄獲了五百匹駿馬,大汗必是特意把它們留在禦馬棚,當可心愛物不時賞玩,不捨得立刻放去牧場。

  大汗果然在禦馬棚。

  他坐在為他特設的高高御座上,御座放在兩排長長的拴馬樁之間。他身體前傾,以拳支頤,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這些雄健漂亮的動物,臉上一片沉醉和癡迷。

  阿魯台近前,躬身施禮:「阿魯台請大汗安!」

  本雅失裡微微一愣,回過神兒來,立刻皺起眉頭:「是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他哼著鼻子笑笑,目光又回到那些駿馬身上,說:「怪不得,人家都說和林城裡沒有阿魯台不知道的事情,也沒有阿魯台找不到的人。」

  「大汗!……」

  「好了好了,別辯解了。看看這些馬,多漂亮!皮毛像緞子一樣,瞧這四條腿,全都細長勻稱,一定特別能跑,跑得特別快!准是巴圖拉從波斯弄來的名種,是不是?就算這回征瓦剌沒成功,弄來這五百匹名馬,也值啦!……」

  「大汗!」阿魯台再一次截斷本雅失裡的話,「阿魯台有緊急軍情稟告!」

  本雅失裡這才正眼看看自己的大臣:「哦?你說吧。」

  「大汗請看,南朝剛剛送到的敕書。」阿魯台趕緊呈上蓋有紅色大印的黃絹。

  南朝皇帝發怒了。敕書中最要緊的是這樣幾句:「……朕以至誠相待,使命來往,相與和好,遣使還爾部屬,爾乃悖慢,執殺信使,驅敗亡之眾,欲肆寇掠,何桀驁顛越如是耶!今命征虜大將軍,率師往問殺使者之故!朕明年必親率大軍,往正爾罪!……」

  對南朝來的敕書傳諭,本雅失裡不管心裡怎麼想,表面上一概予以蔑視,今天,更多了幾分懊惱,恨聲道:「這麼說,殺郭驥他們知道了,回軍攻打兀良哈,他們也知道了!……」

  汗庭發兵攻打瓦剌之際,郭驥的隨從趁亂逃脫,回去報了信。

  攻打瓦剌失利後,本雅失裡更急需一場勝利來證明自己,鼓舞士氣,所以他和阿魯台、馬兒哈咱議定,向東攻去打兀良哈。兀良哈蒙古一向總是在兩強之間搖擺不定:本雅失裡即位之初,他們稱臣納貢;汗庭攻打瓦剌失利,他們又恢復故態,與明朝交好。而且兀良哈三部之間也是長期內鬥不斷,遠不如瓦剌強盛,擊敗他們不是難事,汗庭必能從攻瓦剌的失敗中振奮起來。可是,才派幾個愛馬克去試探,還沒有正式開打,明朝就來插一杠子,是威嚇還是真招兒?

  本雅失裡問道:「明朝真會當兀良哈的靠山?就為了個郭驥,真要派大軍來漠北攻打我汗庭?」

  阿魯台很清楚,與其他北方部落相比,蒙古大汗所屬的蒙古本部必然被明朝當做心腹之患,恨不能一鼓蕩平而後快。只因地理遙遠和時勢所限,明朝才不得不變換對策,把招降放在了前頭。一年前,本雅失裡即位之初,明朝就想乘汗位不穩、蒙古各部動搖之機舉兵攻剿,不知什麼原因擱置了。明朝攻打蒙古汗庭是處心積慮,派郭驥出使,若非希求萬一僥倖收招降之效,便是誘使大汗殺舊交以獲得出兵藉口,還弄這講和的障眼法兒,麻痹蒙古汗庭,一舉數得,好毒辣的招數!

  阿魯台知道,面前這位大汗容不得一點輕視和冒犯,許多話都不能說透,於是他只揀最要緊的回答:「為殺使臣問罪,是藉口,派將出征卻是千真萬確。他們派了邱福為征虜大將軍,率領十多萬大軍,已經出居庸關了!」

  本雅失裡半晌不出聲,雙手死死抓緊御座扶手,指甲似乎都要摳進木頭裡了。他問,聲音有些發顫:「邱福,是,什麼人?」

  「是南朝名將。永樂帝奪位三年大戰,邱福功勳卓著,百戰百勝,所以爵封國公。」

  「確有……十多萬……大軍?」

  「是。據探報,說動用十萬精騎,加上步兵、輜重兵,不會更少。」阿魯台見大汗臉色發白,目光呆滯,索性直截了當,「另一項緊急軍情也剛剛送到,瓦剌大軍居然強渡拜達裡克河,向我大軍猛攻,馬兒哈咱所部難以支撐,且戰且走,將要退回和林……」

  本雅失裡一下子從御座上直蹦起來,叫道:「擋住哇!怎麼會擋不住呢?退回和林,不就把瓦剌兵引到這裡來了嗎?……」

  本雅失裡的失態,把他平素掩藏在高貴高傲之下的虛弱表露無遺,這讓心底裡一直討厭這位大汗裝腔作勢的阿魯台刹那間倒有幾分開心。但嚴重的事態不容他分神,他趕緊接下大汗的話頭:「正是。瓦剌四部聯軍人馬本就比我們不少,又是乘勝勢頭,我跟馬兒哈咱商議,不如暫避其鋒,退往克魯倫河、捕魚兒海、闊灤海子一帶,地域廣大,可進可退……」

  本雅失裡驟然打斷他的話:「你是什麼意思?離開和林?」

  「是。」阿魯台口氣很堅定,「不然,瓦剌西來,明朝大軍北上,兩路夾擊,到時候要走都來不及了。別忘了,瓦剌已經降了明朝,受了明朝的王爵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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