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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這是,這是,怎麼啦?」洪高娃覺得自己在問,其實只是嘴唇在動,發不出聲音。這一瞬間,她的心縮得很小很小,被吊得很高很高,離座,邁步,都像在移動別人的身體,都像是踩在虛空裡,只有眼睛死死盯著那團閃著金光的黃色,隱約記起是自己讓烏格齊帶上這條薄綾被,可以暖腰,可以護膝,中午牧場熱起來的時候也可以搭搭肚子別受涼。誰敢擅用汗王的黃綾被?黃綾被裡包的是什麼?搖搖晃晃,腳步不穩,魂魄失據,洪高娃走到跟前,雙手猛地一揮,眨眼間就揭開了黃綾被。烏格齊睡熟了一樣,安靜安詳的面容一下子展露在她眼前:黧黑的臉乾乾淨淨,沒有一點血跡,也沒有一點痛苦,甚至也沒有一絲叫她一整天都不安的憂鬱,也許他立刻就會開口叫一聲「洪高娃」,也許他又會再說第三遍「你的眼睛深得像湖像海……」

  可是,他已經沒了氣息,變得冰涼。終於摸到了他的頜下,那道深深的、長長的、已經結了血痂的致命傷。在看到傷口中那白色、暗紅色和藍色的管狀斷面的時候,她本吊得很高很高的心猛然摔落下來,狠狠地摔成了碎片。錐心的疼痛逼得她發出了長長的尖厲的號叫,隨後身子向後一仰,人事不省,昏死過去……

  洪高娃醒過來,發現半躺在自己的寶座上,一抬眼,看到烏格齊遺體旁邊多出來一大群人,簇擁著的那位身穿華麗長袍、頭戴高高珍珠姑固冠的中年貴婦,不正是平日待她十分親切仁和的大哈屯、烏格齊的結髮妻子斯琴嗎?她趕緊直起腰,想站起來,卻軟得怎麼也立不住,叫了一聲「斯琴老姐姐」,餘音就消失在淚水中。

  「醒了就好,」斯琴如平日一樣靜靜地說,轉臉招呼侍衛隊長,「蘇克,把汗王的遺體抬回我的大斡爾朵,裝棺,帶回西海草原,讓他在克勒古特家族的故鄉,平安升天。」

  蘇克聽令,立刻推開跪在汗王遺體邊的多克新西拉,和其他侍衛們上前動手就抬。洪高娃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猛衝過去,撲在了烏格齊的遺體上,大哭著說:

  「不!不要帶他走!讓我送他上天!……」

  侍衛們都是克勒古特部落子弟,是汗王和大哈屯的親信,絕對聽從大哈屯的命令,但也知道洪高娃是汗王生前的最愛,一時猶豫不決,都拿眼睛去看斯琴大哈屯。

  大哈屯一向平和慈愛的面孔,突然扭曲了。她大步走到洪高娃身邊,一把將她提了起來,用冒著怒火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她,「呸!」一口唾沫,狠狠地啐到了洪高娃臉上,又用力一推,洪高娃重重地摔倒在地。洪高娃蒙了,心頭一片混亂,驚詫地望著大哈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大哈屯一反常態地尖聲嘶叫,像突然爆發的火山,「是你引狼入室,招來阿魯台和馬兒哈咱這兩條惡狼!他們為了迎立本雅失裡,竟狠心毒死也孫台,又逼死烏格齊!你!我恨透你了!」

  「什麼?……」洪高娃無聲地動動嘴唇,她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極度震驚就像朝她腦門心狠狠劈下大棒,腦袋一陣嗡嗡亂響,滿臉的唾沫星子像冰還是像火?是恥辱還是報應?她分辨不清,也不能分辨。

  「你怎麼不說話?你不相信?」斯琴繼續尖叫,「蘇克,你說!讓她聽聽,讓所有的人都聽聽!」

  蘇克憤怒地說明了事情的經過——

  我們到達的時候,都好好的。汗王為了這次圍獵,特意重修了伽堅茶寒殿,事先與也孫台大人約好在這裡會合。我們看到把守殿門的是也孫台大人的手下,也就沒有多問。

  誰知殿中各處都是伏兵!我們剛到中殿,就被包圍,死了不少弟兄,他們還是拿住了汗王。全都是馬兒哈咱的兵!那老傢伙出來說,他和阿魯台要「順天命」,要奉成吉思汗血胤本雅失裡做蒙古大汗,烏格齊稱可汗改國號,是篡位大罪,罪不容誅,應當一死謝天地!

  馬兒哈咱還說,他和阿魯台的部族,和蒙古本部所有部族,都要擁戴本雅失裡,就連烏格齊和也孫台的部下,也有的是深明大義的勇士,願奉成吉思汗法令,投奔他們的蒙古大汗。反抗只會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眾背親離的人絕路一條!

  馬兒哈咱還說:阿魯台知院已經往別失八裡迎接本雅失裡大汗,歸來就要在和林城行即位大禮。念數年情誼,饒你烏格齊的親眷不死,但必須在三日內讓出和林城,否則,殺滅無赦!

  汗王一直不說話,最後卻問了一句:「也孫台在哪裡?」

  馬兒哈咱大笑,說也孫台手下的忠義之士搶先下手,已經把他毒死了,他的部下,也都投降了。

  汗王臉色鐵青,額頭青筋鼓脹跳動,叫人害怕。他點著頭慢慢說:「我命也孫台設計毒死過哈密王,如今也孫台被人設計毒死;我出兵逼死了額勒伯克大汗,如今我也將被人出兵逼死,真是報應啊!……」他抬起頭,眼睛滴血般看著馬兒哈咱,說,「你呢?你會怎麼死?……」

  馬兒哈咱後退兩步,一手攥住了自己的灰白鬍鬚。這當兒,汗王大步上前,從馬兒哈咱腰間拔出長刀,反手向自己頸上一勒,血噴得老遠,他卻沒有倒,還定定地站在那裡。蘇克疾步湊近,因雙手反綁著只能用身體承接著他。汗王喉嚨裡一片嘶嘶響,已不能出聲,還是用氣頂出最後一句話:「告訴斯琴大哈屯,送我回西海,善待洪高娃母子……」

  蘇克的講述,讓屋裡沉靜了片刻,「嗚——」的一聲,斯琴大哈屯先哭了,跟著,眾人哭聲響成一片。想到可汗生前的寬厚坦誠,想到從他那裡得到的許多好處,想到今後沒有著落的日子,想到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每一個人都有哭的理由。洪高娃卻依舊癡癡地望著黃綾被中的烏格齊,傻了一樣。

  大哈屯邊哭邊說:「老天老天,你為什麼這樣懲罰他?他是個多好的人哪!汗王啊,就在西海草原安安穩穩當你的部落長,有什麼不好?瓦剌蒙古誰不服你呀!鬼迷心竅,跑和林來打抱什麼不平!又鬼迷心竅,自己當汗王!……哦,不,不是鬼迷心竅,都是因為這個女人!」她一下子找到了出氣口,猛地挺直身子,伸手戳指著洪高娃,痛快淋漓地數落下去——

  「是你!你這個害人精!哈爾古楚克因你而死,額勒伯克大汗和坤帖木兒汗因你死,烏格齊汗王又因你而死,你還借刀殺人害死了浩海達裕!你有夠沒夠,有完沒完!那本雅失裡要來和林爭汗位,是不是也因為你?你原本就該被他收繼的,快嫁他去!你嫁男人嫁一個死一個,讓本雅失裡也不得好死,替我的烏格齊報仇!你這妖孽、魔鬼,怎麼讓我們家遇上了你!你真真是禍國殃民啊!」

  「不!我沒有禍國,更沒有殃民!」陷入癡呆的洪高娃仿佛忽然間醒了過來,出人意料地低聲而有力地說話了。這麼多年,她一直被當做禍水和妖精,她一直在心裡替自己爭辯,今天,她要把話說出來,她要反駁,她要讓所有的人都聽到她的呼喊:「我只做我該做的事情,只做我的良心許我做的事情,只做我的情感指示我做的事情!」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高亢,混沌的迷霧已被利劍劃破,自信和高傲又回到她身上。她用袍袖抹幹臉上的唾沫,抬起頭,挺起胸,站起身,望瞭望黃綾被中的烏格齊,再把目光轉向大哈屯、轉向眾人,繼續說道:

  「為了爭奪日行千里的駿馬,好漢們打得皮開肉綻,你死我活,是駿馬的過錯嗎?為了爭奪肥沃豐美的草原,部族間兄弟們殺得血肉橫飛,輩輩成仇,那是草原的過錯嗎?美麗富庶的國土百姓,引得那麼多帝王英雄征戰殺伐,幾萬幾十萬兒男戰死沙場,那是大地和百姓的過錯嗎?不是!絕不是!是男人們的貪欲,是男人們的殘暴!」她頓了頓,又說,「我是好女人!也是驕傲的女人!為了爭奪我,他們付出代價,那是他們的事情,我永遠不承擔妖孽魔鬼、禍國殃民的罪名!永遠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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