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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本雅失裡不聽,上前去拽母親。額吉不知怎麼陡然生出那麼大的力氣,一把推開了兒子,然後扭臉背身,本雅失裡看都沒看清楚,額吉已經把腰間的匕首插進了自己胸膛。本雅失裡大驚,抱住額吉。額吉伸手輕輕撫摩著兒子的面頰,說: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大汗。是我暗地遣人告知烏格齊的,要他廢去大汗,扶你登上汗位!誰知他……況且我也不忍心娘家部族遭受刀兵之災。釀成今日大禍,我有罪,我沒臉活在世上!……你快走,快走吧!……」

  老將軍硬拖著本雅失裡離開。他們費力地集中起大斡爾朵剩餘兵馬時,瓦剌大軍已經攻進來了。一場你死我活、血肉橫飛的苦戰,終究還是寡不敵眾。若不是瓦剌人的目標直指大汗所在的第二斡爾朵,本雅失裡怕是突圍無望。老將軍替他開路,擋住如雨的箭鏑,他才在五名親兵的拼死護衛下沖出宮門。他回頭向萬安宮看了最後一眼,老將軍已經倒在了無數鐵蹄之下……

  本雅失裡很快就成了新汗庭的追捕目標。他不甘心,在蒙古本部幾個血緣親近、素來忠義的部落間遊走夜訪,想要獲得庇護和幫助。真應了漢人說書人的那句話:鳳凰脫毛不如雞。看他如今一主五僕的慘狀,心腸軟的不過贈送些銀兩乾糧馬匹,更多的是幸災樂禍,還有謀算著抓了他送給新大汗領賞的。他不再心存僥倖,決定聽從額吉臨終遺言,逃得越遠越好,保住性命再伺機而動。

  他決定遠去西域,投奔那裡稱雄萬里、國勢強盛的吐虎魯克鐵木爾汗。父汗說過此人久有奪回中原、恢復大元的志向。到了撒馬爾罕,萬里之遙,坤帖木兒就是想要捉拿他也鞭長莫及了。

  「此行特意路經阿爾泰來看望小妹。」本雅失裡最後說,「從此遠隔萬里,世事難料,不知道再見是何年了!……」

  薩木兒泣不成聲,哽咽著說:「哥哥,你就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吧……養息養息,看你……都瘦成什麼樣子啦!……」

  本雅失裡搖頭:「不行,天一亮我就得走!前些時候他們忙著收拾汗庭、安撫各部,還不大顧得上我,近日追捕得緊,我不能連累你!」

  薩木兒此刻已經清醒多了,問道:「額吉臨終交給你的皮篋子,裡面必是那方傳國玉璽?」

  本雅失裡看定妹妹密林般睫毛掩映下眸子的亮光,點點頭,沉聲答道:「是。」

  薩木兒長出一口氣,說:「這就好,額吉保佑,你總有一天能奪回屬￿你的汗位!我會幫你!」

  本雅失裡終於露出一絲笑意:「好,等著我借兵回來吧!」

  天快亮的時候,薩木兒和巴圖拉把本雅失裡送出五裡之外。巴圖拉贈給本雅失裡一百匹好馬和三十名隨從武士,他靜靜地對妻兄說:「很抱歉,眼下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你要小心,當年額勒伯克大汗心軟,放過了坤帖木兒;如今坤帖木兒知道利害,絕不會放過你的……」

  本雅失裡翻身上馬,在馬上合掌說:「多謝多謝!總算沒把薩木兒白嫁給你!」說罷哈哈大笑,舉鞭一抽,領著一行人馬飛馳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晨曦初透的山林中。

  本雅失裡真的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薩木兒多次遣人打探消息,都沒有下落。本雅失裡的預感和巴圖拉的忠告都很準確。本雅失裡離開後的第三天,汗庭便有專人來查問其行蹤。來人也不是生人,是薩木兒的表哥、烏格齊的兒子額色庫。有這層關係在,查問氣氛還算和緩。巴圖拉直截了當地告訴這位妻兄:本雅失裡確實來過,是路過,喝了幾碗茶就遠走西域而去;萬里之外,窮途末路,勢孤力單,當不會給新大汗添什麼麻煩。又說,當日額勒伯克大汗格外施恩,留了坤帖木兒的性命;如今坤帖木兒做了大汗,也該放過本雅失裡以為報答才是男子漢大丈夫。說得額色庫頻頻點頭,聽得一旁的薩木兒暗自驚訝又佩服:同一件事,他既能用來警告本雅失裡,又能用來說服坤帖木兒,真是聰明透徹!

  至於那天夜晚兄妹對話的內容,巴圖拉從來不問。薩木兒祭奠父母,請喇嘛和薩滿念經做法事超度亡靈,巴圖拉都隨薩木兒一同祝拜禱告,細心體貼地安慰哭成淚人兒的妻子,但也都是默默的。薩木兒甚至有意憋著不說,等他來問,可結果還是她自己憋不住,把所有詳情細節都倒出來,邊說邊哭,邊哭邊說,他也只是默默地聽著,又默默地把她摟在懷中,心疼地撫摩著她的肩背,直到最後,才長長地歎出一口氣。薩木兒在他溫暖又堅實厚重的懷抱中感到安慰、安穩、安全和安寧,但他的沉默少語,又著實令她不滿意不滿足。

  時間長了,薩木兒漸漸得知,丈夫幼年喪母,養成了孤獨內向的性格,沉默寡言。他好讀書愛思考,喜歡在艱難困苦中磨礪意志,甚至做過諸如烈日下穿皮襖、冬雪天赤膊、三天不喝水七天不吃飯的荒唐事情。他不貪財不好色,讓許多人嗤笑,也讓許多人敬佩。嗤笑的人說他傻,敬佩的人猜測他胸懷大志。父親去世留下好幾個美貌小妾,本該都歸他繼承,男人們羡慕他豔福不淺,他卻各陪妝奩,將她們全都遣嫁,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地迎娶了薩木兒。薩木兒現在懂得了,他在向妻子表達全心全意的愛。

  有了這情分,薩木兒更有何求?

  不久,巴圖拉到和林參加新汗登基大典。再回到夏營盤的家中已是夏末秋初。是絢爛的、火紅的哈納斯秋色感染了他嗎?夫妻倆坐在湖畔,欣賞著藍天白雲,還有墨綠的松林、金黃的白樺林、火紅的槭樹林和它們在湖中的倒影,巴圖拉突然先開了口,清清楚楚地說:

  「薩木兒,我告訴你,坤帖木兒這大汗,長不了!」

  「真的?為什麼?」

  「因為汗庭的真正主人是烏格齊,他就像南朝三國時候的董卓和曹操。烏格齊竟然讓大汗與南朝交好通貢,還上書南朝,說要出兵馬助燕王南征。這不就是降了南朝?坤帖木兒大汗心中不願意,可也不敢不依。更有一事,烏格齊一妻生產,竟依照皇后規制,設七七四十九座氈包,拴了七七四十九頭母羊。明明有僭越大罪,汗庭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個不字,大汗本人更裝作不知道。依我看,再過一兩年,汗庭必有大變。」

  「能怎麼變?烏格齊又不屬￿黃金家族,還敢奪汗位不成?」

  「坤帖木兒雖屬黃金家族,離了烏格齊如何支撐?他手中又無傳國玉璽,別人服他也難。」

  薩木兒不說話了。傳國玉璽在本雅失裡手中,可本雅失裡在哪裡?

  巴圖拉卻說得上了勁:「烏格齊是瓦剌的部落長,他能做的事情,別人怎麼就不能做?要緊的是自家的實力,要兵強馬壯,要部落富裕,要擴大地盤!我們也得與南朝交好通貢……」

  「什麼?」薩木兒眉毛一豎,「南朝滅了我大元,仇深似海!」

  巴圖拉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薩木兒一眼,又移開目光,淡淡地說:「早晚你會明白,烏格齊不是傻瓜,真不傻!……對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依照皇后規制生孩子的人是誰?」

  「誰?你不說是烏格齊的妻子嗎?他有好多老婆,我怎麼知道是哪一個?」

  巴圖拉很難得地冷冷一笑:「是他的最新的老婆,你的新舅媽、老嬸娘,你那個比親姐妹還要親的人!」

  「你是說……」薩木兒沒敢說下去,張口結舌。

  「沒錯兒,就是她,洪高娃!你信不信?」

  薩木兒張大的嘴好半天合不攏,兩手也就始終捂著嘴沒放下來。

  「人們說,坤帖木兒就在她的宮中,當著她的面,殺死了額勒伯克大汗;她又在額勒伯克大汗未冷的屍體前,答應了嫁給烏格齊。你信不信?」

  薩木兒仍不做聲,只拿睜得大大的眼睛看著巴圖拉。

  「額勒伯克大汗殺弟娶弟媳時,她有三個月身孕;和林大亂、大汗被殺、她再嫁烏格齊時,已是七個月了。上個月,她如皇后般生了個男孩兒……」

  薩木兒猛然跳起來,向上天高高舉起雙手,仰起美麗的頭,驚喜地高聲叫道:「老天!老天!是個男孩兒!感謝佛爺,感謝菩薩啊!那是我哈爾古楚克叔叔的骨血,是我們黃金家族的小王子啊!……」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再拜叩首,合十祝禱,不多時就淚水漣漣了。

  然後,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我信。你說的這些我都信。為了哈爾古楚克叔叔,為了她的兒子——這個金子樣的小王子,她什麼都能幹得出來!生這個小王子,她理當受到皇后的禮遇!應該應該,就是應該!」

  看她高傲地昂著頭,言辭激烈得像個孩子,比為自己辯護還要起勁,還要理直氣壯,巴圖拉哭不得笑不得,說不出是讚美還是嘆惜,無可奈何,只搖頭而已。

  沉默半晌,他抬眼望天,輕聲自語:「龍年,龍年,果真是凶年啊!……不過,我敢說,這一切,還沒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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