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三五


  反倒是巴圖拉上來攥住了她的手腕,低沉地說:「別這樣。」他輕輕地把匕首從薩木兒手中拿開:「你在裡烏毗寺得到將有喪親之痛的預言後,我便差他回和林城探問。不要著急,且聽他細說吧。」

  親隨終於把話說完:烏格齊率領數萬人馬攻破和林城,殺了額勒伯克大汗,另立新大汗;和林城和周圍的蒙古本部大多數部落已經歸降。

  「那,我額吉、我哥哥……大哈屯和皇太子怎麼樣了?」薩木兒臉色蒼白地問,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親隨搖搖頭,說不知下落。

  「繼位大汗是誰?」巴圖拉問。

  「聽說是也速迭兒之孫、恩克汗之子坤帖木兒。」

  薩木兒搖晃著就要摔倒,巴圖拉伸臂扶住,她暈倒在丈夫懷中……

  夫妻倆終於回到哈納斯湖畔營盤的時候,汗庭的使者已經等在那裡了。使者帶來新大汗的詔書,歷數了額勒伯克大汗的暴政和不義,褒獎了烏格齊替天行道、擁立新君的功勳,要求蒙古各部歸順新君,照例進貢,各居其地,安居樂業,否則將舉大兵征討,「到時玉石俱焚,勿謂言之不預也!」最後這句話,原本來自漢人,如今蒙古人也用得很純熟了。

  與新大汗詔書同時送來的還有烏格齊的一封信。他以統管瓦剌四部的首領身份,命令瓦剌各部共奉新君,若敢違抗,瓦剌各部共討之!還特意對巴圖拉成為前大汗的額駙說了一段話,表示不會因此改變他對巴圖拉的一貫信賴。因為這段婚姻完全是前大汗掩飾暴行、籠絡人心的詭計,巴圖拉能夠娶他美麗的外甥女薩木兒公主為妻,他很高興,年輕的夫婦鴿子一樣純潔,完全無辜……

  巴圖拉沒有片刻猶豫,恭敬地接受了新大汗的詔書和老主人的書信,表示紮哈明安部永遠聽從老統領烏格齊的命令,也願意歸順新大汗坤帖木兒,一定按時朝見新君,按時進貢。隨後,巴圖拉還設宴款待汗庭使者,賓主盡歡。巴圖拉要留使者多住幾日,使者說王命在身不敢耽擱,隨即便帶著紮哈明安部的貢表貢品,高高興興地回和林去了。

  送走新汗使臣,巴圖拉回帳,迎面就撞上了從後帳沖出來的薩木兒。薩木兒虎著慘白的小臉,擰著烏黑的長眉,眼睛都發藍了,指著丈夫的鼻子恨恨地說:「你!喝酒,宴請,還去送他!……你!竟然接下這破爛!」她抓起新汗詔書和烏格齊的書信,三把兩把撕成碎條揉成團,照著丈夫的臉狠狠地摔過去,悲憤地大叫:「你投降了!你這膽小鬼!……那個弑君逆臣!那個篡位奪權、罪該萬死的假大汗!……我父汗的恩情你敢忘記?父輩的血仇你敢不報?恩不報仇不報,你還算個男人嗎?你還算個人嗎?!……」

  巴圖拉麵對著突然間火山爆發般的妻子,並不說話,只定定地看著她,撫摩著她的頭髮和肩膀,讓她安靜下來。薩木兒猛一轉身,甩開巴圖拉的手,瞪著一雙火炭般燃燒的眼睛,低聲吼道:

  「你給我發兵!聽見沒有?攻打和林!殺了那個坤帖木兒!給我父汗報仇!」

  巴圖拉一臉驚詫。他嬌美天真可愛的小妻子,此刻簡直像一隻憤怒的母狼,一隻兇惡而又美麗的母狼!他目不轉睛地瞅著她,愛恨情仇的萬般滋味在心頭翻滾。他不忍拒絕愛妻的任何要求,但此時卻堅定地搖了搖頭。

  「啪!」一記耳光重重地甩在巴圖拉臉上,薩木兒猛然跳起來,戳指著他,渾身發抖:「好,好,你不去,我去!我還有父汗賜給的屬民!我寧可去死!達蘭台!達蘭台!……」

  巴圖拉一把拽住要衝出帳的薩木兒,裹住她胳膊,把她緊緊摟在懷中。薩木兒不管不顧地拼命扭動,拼命掙扎,可她怎麼能掙開丈夫鐵箍般的擁抱?巴圖拉在她耳邊輕聲說:「別這樣,薩木兒,求你了!叫別人看見多不好……」

  薩木兒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不再掙扎,只管痛痛地恨恨地哭個沒完。

  巴圖拉繼續耳語般柔聲說:「告訴你我心裡的三問,好嗎?……額勒伯克大汗被殺是不是因果報應?坤帖木兒是不是你們黃金家族子孫?我這紮哈明安部首領要不要保住我的部族?……」

  像是朝熱烘烘的臉上澆了一壺冰水,薩木兒被問住了。

  她雖然嬌貴任性,但絕不愚蠢,父汗所作所為她知道的不比別人少。蒙古本部這麼快就歸順了新大汗,可見父汗不得人心;父汗的汗位本就是從也速迭兒、恩克汗父子手中奪回來的,如今又被恩克汗之子坤帖木兒奪走,說起來不就是一報還一報?她也知道,紮哈明安部無法與瓦剌各部抗衡,更無法與佔據和林、收降了蒙古本部的新大汗抗衡。為保護自己的部族,巴圖拉的作為無可厚非。但她仍然感到深深的屈辱。她所深愛的丈夫,到了關係部族和他自身利益的時候,竟然變得如此沒有血性、如此無情,竟然不肯為自己的女人出口惡氣!

  薩木兒推開巴圖拉,轉身跑回寢帳,不吃不喝不起身,哭一陣兒,想一會兒,想一回,哭一場,不許任何人,更不許巴圖拉進帳。不知不覺間,天也黑了,她也想累了哭累了,沉沉睡去。

  「薩木兒,醒醒,你醒醒!」有人低聲喚著。朦朧中她能感到呼在自己面頰上的熱氣,癢癢的,但她太累了,不想動。她又被輕輕推了推,一隻大手捏住了她的手。薩木兒極力睜開眼睛,借著微弱的燈光,看到巴圖拉站在她的床前。她「噔」的一下子跳起身,由著性子叫道:

  「誰叫你進來的?你給我出去!出去!」

  說著伸出雙手用力推他。巴圖拉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沉聲說道:「薩木兒!」他的聲音很低,很重,像是含有某種威懾力的大石頭。薩木兒一驚,看到了他嚴峻的面容和閃著淡綠色光芒的眼睛,頓時不做聲了。成婚後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發現,巴圖拉在白天和夜晚判若兩人。白天平和沉靜,喜怒不形於色,是個溫文爾雅體諒妻子的好男人;可一入夜,不是悶悶不樂、無精打采,就是急躁亢奮、貪婪兇暴,薩木兒暗暗叫他「月夜狼人」,而格外小心。此時她自然不敢招惹他,只好乖乖地隨他走出寢帳。

  後帳內十分昏暗,只有火盆的餘燼發出隱約紅光。後帳深處,大長條桌上,一燈如豆,照出桌邊一個模糊的背影。薩木兒一見就像是遭了雷擊,渾身一顫,跟著就尖叫著撲了過去:

  「哥哥!」

  那人轉過身,雖然又黑又瘦,面容憔悴,還是勉強露出笑臉,果然是本雅失裡,被殺的額勒伯克大汗的唯一兒子,原來的汗位繼承人皇太子。他伸出雙手,沙啞的嗓音喚了一聲:「薩木兒!」

  薩木兒撲倒在哥哥懷中,放聲大哭。本雅失裡和父親一樣,是個魁梧的漢子,在他面前,薩木兒永遠都是一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兒。他輕輕撫摩著妹妹的頭髮,小聲安慰說:「別哭,別哭了……」

  薩木兒仰起滿是淚珠的臉,哽咽著說:「不是夢吧?……父汗真的歸天了?是不是謠傳?……真是舅舅幹的?會不會弄錯?」本雅失裡不做聲,只是用力摟了一下妹妹,牙齒咬得咯咯響。

  無盡的淚水把哥哥的前胸都浸濕了。她斷斷續續地說:「你能沒事,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啦,感謝佛祖!……額吉跟你在一起吧?……洪高娃呢?她逃出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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