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二八


  洪高娃奇怪了:「你都沒有?怎麼會?……薩木兒,你……」

  薩木兒臉更紅了,兩個女孩兒悄悄地耳語片刻,洪高娃猛然把薩木兒摟在懷裡,且笑且歎且憐,原來如此!巴圖拉對小公主的憐惜和敬重由此可知,這讓洪高娃欣慰。她便小心地對薩木兒把事情說破。這讓薩木兒很是驚恐不安,說她最不喜歡的就是這一件,好好的人那會子怎麼會像貓狗牲畜一樣醜?太醜了!連巴圖拉那麼文靜俊秀的人,也變得一臉狼相!這就夠受的了,還要進去,還要流血,叫人活不活了?

  洪高娃勸道,第一關總得過,不然怎麼生得出孩子?你們這樣相愛,這裡的快樂你早晚能夠體味到。薩木兒半信半疑地,終於說,那,把你備的藥給我,好嗎?

  天色轉暗,兩人進了帳。安排薩木兒坐定,洪高娃趕緊找出那一小筐草藥,仔細交代了煎熬和使用方法,又捧出一隻牛皮篋子,雙手遞給薩木兒,笑著說:「這也是聽說你出嫁,我就備下了,直怕送不到。今天手遞手交給你,我也算盡心了。」

  薩木兒打開篋子,首先入目的是那只光華燦燦的如意純金盤,惹得她驚奇地「呀」了一聲。篋子裡還有兩隻小的軟羊皮匣子,一個匣子裡裝了整套整套的金銀首飾頭面,還有紅藍寶石、珊瑚、綠松石鑲串而成的頭網鬢飾垂掛瓔珞;另一個匣子裡是一長串顆粒圓潤均勻的珍珠,每一顆都有手指頭大!薩木兒雖然生長在宮廷,也沒見過這麼貴重的珍珠,不由得呆住了。

  「喜歡嗎?」洪高娃微笑地看著她柔聲問。

  薩木兒張開雙臂,一下子把洪高娃摟住了,聲調哽咽地說:「你……你怎麼送我……這麼厚重……這麼厚重的喜禮呀!都是父汗……賜給你的吧?不可以隨意送人的!……」

  洪高娃撫摩著薩木兒的頭髮,像大姐又像母親,溫柔地說:「你比我更用得著它們。遠離父母親人,嫁那麼遠,還是瓦剌,打點著送送人,也能交幾個朋友吧?再說,我也不是白送。」

  「怎麼?」薩木兒抬起頭,發現笑容已從那張嫵媚的臉上消逝,如水的目光也變得冷靜嚴峻,甚至帶有幾分淒涼,平滑如玉的前額眉間出現了一道細細的皺紋。

  「聽我說,薩木兒。我想大汗終究不能放過我肚裡的孩子,若是男孩兒,更難活命!到時候,如果實在沒辦法,我會找靠得住的人,把孩子偷偷送到你那裡去!保他一條活命,讓哈爾古楚克能有後代留在世上!好嗎,薩木兒?」

  熱淚一下子湧滿眼眶,薩木兒滿心感動,但她不知道在為什麼感動,只覺得心跳劇烈,呼吸急促,渾身發熱,恨不得飛上天去,告訴全天下的人,薩木兒能為自己非凡的朋友做一切!滿眶的淚水終於噙不住,噗嚕嚕地滾落下來,她嗚咽著說:

  「我會的,我發誓,我向騰格裡長生天發誓!我一定會的!你放心,你放心吧!……」

  十二

  薩木兒睡醒了,睜開眼,看看掛滿美麗波斯壁毯的穹帳環壁,畫有金龍的朱紅立柱,天窗透出的明亮光線,恍然間不知身在何處。十來天辛苦跋涉,太勞累了,此時窩在又厚又暖的被褥間,軟得像糖稀一樣拾不起來,而意念中依稀是夢中景象:溫厚慈愛的額吉,嚴峻又狡猾的父汗,還有永遠美得叫人愛不夠的洪高娃……好像還在宮裡,天空被晚霞填滿,紅得發紫發暗,他們就在血色晚霞中煩躁地走來走去,對薩木兒喊叫著什麼……哦,不,我已經離開他們千里以外了,再要見到他們,更不知何年何月啊……

  好不容易懶懶地翻了個身,手落在身側,一摸,空的,她悄悄地笑了。外面忽高忽低,傳來狗叫聲、馬嘶聲、牛哞聲,牲畜脖鈴叮噹響,還有遠遠的悠揚的歌聲:

  回家的路喲,漫長又遙遠,

  我騎著花斑馬,

  要翻過一座座大山;

  回家的路喲艱辛多,

  我騎著花斑馬,

  有多少話要對阿媽說……

  她完全清醒了,伸開雙臂美美地打了個哈欠。臥在門邊的哈喇哈斯一下子就躥上床,咬住被頭用力拽,催她起身。她一伸手,把哈喇哈斯抱在懷中,胡嚕它烏黑發亮的皮毛和長長的耳朵,又親親它又圓又黑又鼓的眼睛。它也伸出柔軟的粉紅舌頭,親熱地舔她的臉來回報。

  「這才十幾天,你又長大了一圈兒!膽子也要跟著長啊!你是我的狗,怎麼能害怕那只棕紅色的阿爾斯蘭①呢?……想你的二黑阿媽嗎?想你的哈喇忽難哥哥嗎?想你的洪高娃額咪②嗎?我可是真想他們呀!……」薩木兒輕聲對哈喇哈斯嘟噥著。記得那日,兩隻毛茸茸胖乎乎的四眼小黑狗,這個枕著那個的肚子,那個銜著這個的尾巴蜷在窩裡,長得一模一樣,讓薩木兒和洪高娃實在犯難,就說好閉了眼睛喊一二三,同時伸手,抓著哪個算哪個。洪高娃抓到小公狗,取名哈喇忽難,意思是黑虎;薩木兒得到了懷裡這個小母狗哈喇哈斯,意思是黑玉。

  聽到薩木兒的聲音,侍女進帳來服侍公主起身。離開和林之際,大哈屯讓原來公主身邊的二十名宮女都跟著走,又添了十名宮女和兩位中年婦人——一個管家婆,還有一個是薩木兒的奶媽,都算是公主的嫁妝。人都是慣熟的,所以一切都像在和林一樣井井有條:著衣,洗面,梳妝,上茶點。但這是出和林以來第一次這麼輕鬆從容。

  薩木兒說:「天都這時分了,怎麼不叫我?」

  貼身侍女達蘭台笑道:「額駙爺不讓嘛!說這些日子公主累壞了,得歇個夠,能睡多久睡多久!公主,額駙爺多疼你呀!」

  薩木兒只矜持地笑笑,沒有說話,但濃密的黑睫毛像兩把微微顫動的小扇子,心裡有說不出的甜美。燕爾新婚,即使在無休無止、風塵僕僕的長途遷徙路上,也自有特別的情趣。

  新婚夫妻率領的是一支龐大的隊伍:近四萬隻羊、兩千匹馬、一千多峰駱駝和一千多頭牛,成千輛大大小小的勒勒車,還有數千人口——裡面既有大汗賜給公主的兩千戶屬民,也有巴圖拉的紮哈明安部落的兵將家眷。前哨在前方數裡之外探路偵察,警衛們來回奔馳在大隊的前後左右,不時登上山嶺或馳下深谷,查看那些可疑的地方會不會有伏兵。還有數百騎兵斷後,在大隊出發以後檢查營地,收集失落的牲畜和人口。武裝最精銳的騎隊,充作公主和額駙的衛隊,不離主人左右。

  離和林前,巴圖拉聘請了十幾個城裡的木匠,只用了不到兩天時間,就為公主造了一部既堅固實用又寬大漂亮的四輪車,車裡有厚厚的被褥和坐墊,還有收藏食物點心和清水的小櫃,放置茶碗和杯盤的長長的、矮矮的小桌。所以,薩木兒是這支龐大隊伍中受罪最少的人。

  在途中,她也得到最好的照顧。每到宿營地,人們就趕來成群健壯高大的駱駝,繞著她的四輪大車圍成一個大圓圈,她總能聽到駝夫們同聲高呼著「嗦!嗦!」眼看著體型巨大的駱駝們聽話地撲通撲通隨聲蹲臥,好像同時被打倒了一樣。她周圍於是就突然出現了一圈厚厚的毛茸茸的棕色高牆。這就是駝陣。在駝陣圍護之中,薩木兒終夜聽得到駱駝們咀嚼和打噴鼻的聲音,聞得到駝毛的輕微的膻臊氣,令她感到安全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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