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一五


  收繼禮的頭一天,洪高娃就跟那幾個小哈屯見過面了。第二第三哈屯在三十歲上下,雖然青春已逝,看得出年輕時都是美人兒。第四第五哈屯都二十歲,正在嬌豔如花的當口,尤其五哈屯,算得上十分出眾。今日她倆依序上門拜訪,除了那位五哈屯愛答不理,其他都還客氣,只是對大哈屯設家宴的邀請,都以各種理由謝絕了。從五哈屯帳中出來,洪高娃才松了口氣,她還不習慣與這麼多不熟悉甚至不懷好意的女人們相處,薩木兒卻高興地說:活該她們嘗不著換舌羹!

  邀請這些哈屯時,薩木兒一字不提八珍宴,這會兒又這麼說,洪高娃笑著問:「你是存心不想請她們吧?——你不喜歡她們?」

  「我幹嗎要喜歡她們?父汗喜歡她們是因為她們是他的女人,阿媽不得不喜歡她們是因為阿媽是大哈屯。她們成天爭來吵去,鬧得大家頭昏腦漲,只有開春以後大家都到各自的牧場上去了,才得安寧。哼,我一眼就能看透,她們都嫉恨你,誰讓你又年輕又漂亮呢!」

  「可你還總是說,我這樣的仙女,誰都喜歡呢!」洪高娃勉強一笑。

  薩木兒做了個鬼臉兒,說:「她們不一樣。你得小心!」

  「那,大哈屯呢?不怕她們合起來對付她?」

  「我阿媽才不怕她們呢!名分上我阿媽是元配,是大哈屯,再說,」薩木兒鄙夷地皺皺她小巧的鼻子,「她們誰也沒生出一男半女,有什麼可說的!」

  洪高娃驟然想到腹中的孩子,不由得悄悄打了個冷顫。

  春熙堂位於汗庭議事朝會的大殿萬安宮東側,大哈屯的氈包就立在堂前寬闊的庭院中。早就守候在大門外的侍女們恭恭敬敬地將公主與六哈屯迎進去。

  只要苫蓋上足夠厚的氊子,再厲害的北風和嚴寒也無法穿透,何況氈包正中的大火盆裡火光熊熊,熱氣在包內散射流轉,處處溫暖如春,什麼樣的房子也不能比呀!與暖意撲面而來同時,洪高娃還感到一束火辣辣的目光,從她進帳的那一刻起就不曾離開她一寸一分。她心頭撲通一跳,不由得發慌。那是大汗,就坐在正中那張只屬￿他的鋪著虎皮的大圈椅上。大哈屯庫柏袞岱坐在他身邊,用溫和慈愛的微笑迎接這兩個花兒一樣嬌豔的女孩兒。洪高娃極力揮去昨夜的可怕陰影,溫順地同薩木兒一同上前,單腿跪下行禮。

  大哈屯笑道:「外頭冷吧?看你們倆臉兒凍得紅彤彤的,快坐到火盆邊暖和暖和……她們呢?在後頭嗎?」

  「她們都說來不了!」薩木兒快嘴快舌地回道,「二哈屯三哈屯說身子不好,四哈屯說屬下牧的牛羊有事,五哈屯什麼緣故也沒說,就說是不想出門……」

  「混蛋!」汗王大喝一聲,濃眉倒豎,鷹眼圓睜,一隻大手習慣地摸著腰間鑲金嵌玉的匕首刀鞘,黑臉漲得通紅,「我倒要看看,誰敢不來!」

  洪高娃還沒見過這陣勢,嚇得心口怦怦亂跳,不知道這是汗王殺雞給猴看,給她個下馬威立規矩,還是那些哈屯不合作,讓他丟了面子。

  「你別生氣,」大哈屯一笑,和言勸慰道,「想必她們不知道汗王也在這裡。」扭頭命侍女說:「快去,都請了來,辦一次八珍不容易,不來可惜啦!」

  這一回,四個哈屯都來了,還來得很快,向汗王和大哈屯行了禮,就嘻嘻哈哈說個不完,誇汗王身體壯實氣色好,謝大哈屯的宴請,講八珍的美味,還不約而同地一齊讚美六哈屯是絕代佳人,總算哄得汗王怒氣平息。大哈屯見汗王高興,說把本雅失裡也叫來,畢竟現在難得辦一次八珍宴,廚子也一天比一天老了。汗王點頭說,也好,很久沒有全家人在一起吃飯了。

  本雅失裡很快來到,侍女便圍著大火架排開矮幾:汗王當然坐在正對廬門的首席,他的左邊是大哈屯,右邊是六哈屯,本雅失裡和薩木兒是晚輩,並坐下席,另外四位哈屯依次填空坐滿。隨著天鵝炙和玄玉漿首先上席,席間彌漫開令人垂涎的烤肉香和醉人的酒香,熱烘烘,甜蜜蜜,嬌滴滴,笑眯眯,席上的人各顯本領,各展所長,一片歡聲笑語,真像個和美大家庭的團圓宴。

  洪高娃很拘謹,幾乎不敢抬頭,但格外敏銳的感官讓她感覺到許多:汗王緊盯著她的是充滿欲火的目光;五哈屯投向她的是尖刺和冰錐;二哈屯不經意間掃她一眼,滿是輕蔑;大哈屯倒是笑眼相看,卻是點頭又搖頭;只有薩木兒送過來一片真誠的友愛和傾慕。她還感到,本雅失裡自始至終不曾看她一眼,只全心全意地承接父母和妹妹的注視,而四哈屯卻對這位太子格外熱情……她胸中一團迷亂,空落落的。

  她的這個新家是全蒙古最尊貴也最富有的汗王之家,可對於她來說,既不如和哈爾古楚克的兩人世界那麼簡單自在,也沒有在草原山林間的舒放輕鬆,更說不清前面有什麼在等著她,令她惴惴不安。可想得再多也不能未卜先知,隨他去吧!她決定沉默以對,還是好好享用這從未領略過的八珍美食吧。

  八珍一樣一樣地端上席,美食美酒讓席間氣氛真的輕鬆了,也融化了汗王的一臉嚴酷。他有了笑意,說話也令人意外地有了些風趣:「酒好菜好,你們大家都好,今天這八珍宴應該叫合歡宴!合家歡樂!」

  大哈屯笑著:「合家歡樂合歡宴,宴名合適也好聽。」

  汗王一口將他金碗中的玄玉漿喝幹,舒服地哈了口氣,說:「這算什麼,當年大都宮裡,但凡飲宴都冠以美稱:碧桃盛開,舉杯賞花,名為愛嬌之宴;紅梅初發,攜酒對酌,名為澆紅之宴;宴海棠叫做暖妝;宴瑞香叫做潑寒;宴牡丹稱惜香;賞落花稱戀春;擊鼓催花之宴,是為奪秀……」他說著,漸漸落入沉醉,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幾位哈屯已經聽呆了,她們從未從嚴酷的汗王口中聽到過如此美麗文雅的句子,也想像不來當年大都宮中究竟怎樣繁華風流。洪高娃則完全沒有聽懂,什麼是碧桃紅梅海棠?什麼叫擊鼓催花?她張著小嘴,不解地望著汗王,表情孩子一樣天真,這讓汗王很是得意,興致更高了:「大都宮裡,什麼東西都有好聽的名字,酒有瓊華汁、玉團春,茶有鳳髓茶、蘭芽茶,鹽有水晶鹽、五色鹽,醋有杏花酸、脆棗酸……」

  「父汗,」薩木兒迫不及待地問,「這些好聽的酒茶鹽醋,你都親口嘗過?」

  「當然,」大汗微微泛紅的臉上浮現出少見的溫和與惆悵,「我從小跟著皇祖母,什麼好吃好看好玩兒的事兒沒經過?可惜啊,神仙日子只過了九年……記得大都宮中,皇祖母的大斡爾朵地方最大,宮門最高,侍女最多。皇祖父雖然有上百名佩著夫人印的小哈屯,對皇祖母這位大哈屯還是最為敬重,特意在大斡爾朵庭院中建了一座棕毛殿,高大精緻就不用說了,最新奇的是用棕毛取代所有陶瓦,那真叫獨一無二,咱大元歷代沒有,就是宋遼金各代宮中也不曾見過!能進棕毛殿赴宴,是那時候宮妃和大臣們好大的體面,夢都夢不到的呀……」他又眯縫著眼睛對大哈屯說,「你等著,明年開春化凍以後,我命人在你這大斡爾朵也建一座棕毛殿!」

  「不管做成做不成,汗王這番心意我就感激不盡啦!」大哈屯笑著起身,一邊向汗王致謝,一邊叫著,「本雅失裡,薩木兒,還不替阿媽謝你們父汗,快敬酒!」

  王子和公主忙不迭地將駝奶酒斟滿玉碗,恭敬地奉上。汗王很爽快,喝水一樣將兩碗酒飲盡,抹抹鬍子,說:「什麼叫做成做不成?誰敢說不成?不但要建棕毛殿,還要照皇祖父的舊例,蓋上他一座迎祥亭花園!」

  二哈屯與四哈屯對視一眼,又一齊望定汗王,搶著問道:

  「園裡是不是還得造個汗王說過的太液池,那種……能種蓮花能划船的?」

  汗王仰頭哈哈笑了兩聲,說:「沒有太液池還算什麼御花園?等花園修好,你們姐妹就都有地方好玩兒了!……想當年大都宮中,每年三月三上巳節,皇祖父都率妃嬪們在迎祥亭祓災祈福。」說得興奮,他指手畫腳不住地比畫:「那時候皇祖父在紫雲九龍華蓋下,邊飲酒邊觀賞那一潭的紅紅白白,聽滿耳嬌音笑語,能不爽心快意嘛!……」

  眾人聽得臉紅耳熱,噢,在中原的日子竟會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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