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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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滴上兔血,陽光映照下,紅是晶瑩的紅,白是晶瑩的白,紅白相映,殘酷淒豔,美得令人心酸。額勒伯克大汗一驚,驟然感到胸口一種翻滾的跳蕩、絞纏的痛,一陣說不清的迷惑和迷醉襲來,他自語似的輕聲說: 「天下有面白如此雪、腮紅如此血的女人嗎?」 「有哇!」浩海達裕脫口而出。見大汗一臉驚詫,他又十分得意地接著說道:「汗弟哈爾古楚克之妻洪高娃就是。那容光那美貌那風韻,勝出此美十倍百倍!」 「你怎麼知道?」 「親眼所見!」 「你是說哈爾古楚克的新妻?」 「對,就是那個新娘子!……但凡是個男人,看她一眼,就得酥到骨髓!」 大汗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並不制止,浩海達裕也便更加口沒遮攔:「絕世美貌就不用說了,高高奶子小細腰,圓圓的屁股長長的腿,那個香味兒,那個騷勁兒……哎呀,嘖嘖……真不知哈爾古楚克怎麼消受得起!」 「你看你,口水都快淌下來了!」大汗的口氣是在取笑,目光卻閃爍不定。大多數臣下都畏懼大汗的威嚴和暴戾,幾名寵臣中,只有這個浩海達裕最對心思,也只有跟他才能說說男人家的話題。 浩海達裕看著大汗的臉色笑道:「不敢不敢,嘴上說說過過癮罷了。美人兒嘛,誰不愛?漢人的話叫憐香惜玉,還說,憐香惜玉而不動心的是聖人,憐香惜玉又動心的是人,不知香不知玉的是禽獸。聖人我當不起,可我怎麼也不能與禽獸為伍吧?我就是個人,就是個男人,見了漂亮女人就忍不住……」 「你這個好色的傢伙!」大汗又那麼似笑非笑地說。 「大英雄誰不好色?不好色算什麼英雄?……哈爾古楚克運氣真好,這麼便宜就把她娶到手了!要是她早就名聲在外,那可不知有多少英雄要為她殺得難解難分了!」 大汗低聲說:「怪不得薩木兒說叔叔娶回來一個仙女。」 「不是天上仙女,是人間絕色美人兒!……」浩海達裕望著大汗難掩的一臉失意,聲音越發低沉下去,「說到底,她也是草原上大汗的臣民啊……」 弦外之音,明明白白!一股熱血猛地沖上大汗的面龐,欲望在他胸腹間強力沖蕩著,使他好一陣迷亂。而他終究是三十九歲的人了,在位七年之久,還是有能力迫使自己冷靜一些的。沉默許久,他終於開口說: 「向來,能替我去說難言之言,能替我去辦難辦之事的,只有浩海達裕你啦……那就找個時候,見見她?」 「這有何難!天下的女人,哪有不愛慕光榮和權勢的?大汗親自召見,還不是天大的恩寵和喜事?大汗儀錶堂堂,一身英雄氣概,她一定會拜倒在大汗腳下!」 「不,不是召見……」大汗略一停頓,壓低聲音但十分堅決地說,「你若能讓她與我私會,我不但封你丞相,還委你統領瓦剌四部!」 浩海達裕大喜過望,他終於等到了大汗這句話。待他再次滾下馬拜謝的一刹那,他立刻弄懂了大汗一箭雙雕的心機:美人一到手,便好借刀殺人;既采下了草原上最美的花,又不擔殺弟惡名而除卻心頭之患。 大汗的精明,連自詡最為精明的他,也不能不佩服。 六 精巧的小鐵鍋,是額吉給洪高娃的嫁妝。那本是一位來自遙遠的撒馬爾罕①商人送給額吉的,為感謝這位薩滿太太治好了他的頑症。鐵鍋在草原上是稀罕物——蒙古部落年年去搶掠漢人,鐵鍋是最重要的擄獲物之一,而這麼精美的小鐵鍋,簡直就是寶貝了。 小鐵鍋裡盛滿雪白的鮮奶,是洪高娃今天一大早親自從最好的那頭黑白花牛身上擠來的,濃濃的奶香令人心醉。 火盆裡的火真旺,小鐵鍋剛放上去不一會兒,牛奶就快樂地噝噝響,騰起團團泡沫,看著翻滾的牛奶,洪高娃笑出了聲,愛戀和幸福把她的身心裝得如此之滿,滿得就要溢出來了,就像溢出小鐵鍋的滾燙的牛奶。 昨夜,是婚後五個多月來她第一次獨守空房。因為昨天一大早,哈爾古楚克去草原上獵狼了——群狼糟害了他屬下好幾處浩特的羊群。獨對孤燈,獨擁孤衾,她已很不習慣。躺在他們婚床的繡褥錦被間,能感受到他火熱的體溫;懷中緊緊摟著他的枕頭,熟悉的氣味如一張溫柔的大網把她整個兒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哪裡能睡得著?無數往事一一奔來心底,鼓脹得血脈賁張,呼吸急促,她不得不時而坐起,喝一口冷水。 男女之事,她懂得不算早。 從記事起,只有額吉跟她在一起。娘兒倆的氈包裡,有時候會有個英俊強壯的男人來住下,幫著她們母女放牧或是轉場。其實額吉強壯能幹,裡裡外外的事她幹起來都比男人利落輕快,本用不著他們的,是他們上趕著來幫忙,巴結討好。過不了幾天,額吉就會請他們離開。 從記事起,額吉就是一個亦都幹,她為部落祭祀天地山川神靈,她為人們的生老病死做法事,還會給人和牲畜接生,用草藥給人和牲畜治病,人們因此獻給她駝馬牛羊。這些牲畜到了她手下,年年增殖。羊羔牛犢馬駒駝羔,每到春夏就不斷地生下來,就像自己是額吉生的一樣,洪高娃覺得很平常。她家隔幾年就會換上新氈房新地毯新壁毯新勒勒車①,都是額吉用牛羊換來的。要不是總有外人來偷來搶,娘兒倆的家底,早就讓人羡慕了。 那是在一年春天草原開始泛綠的時候。十歲的她去外面撿幹牛糞添火,山坡下家中的幾匹馬吃飽了站在那裡打瞌睡,其中一匹的怪樣子把她嚇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跑回家報告:「阿媽快去看看吧,咱家的馬長成五條腿了!」 額吉摸不著頭腦:「什麼五條腿?丫頭胡說什麼呢?」 她拉著額吉一邊朝外跑,一邊著急地說:「是真的,前面兩條,後面三條,別是中了什麼妖邪吧?額吉快給它作法,救救它,它可是匹好馬呀!」 額吉遠遠一看,笑了,告訴她,那不是腿,那是公馬的命根子,靠這命根子它才能傳宗接代。 眼見那肚子底下的「腿」漸漸收縮,她更加疑惑。額吉就認真對她說起草原上牲畜繁衍的秘密,說起公母交配的天經地義。這時她才後悔。她經常痛打「欺負」小羊的大羊老羊,說不定少生出了許多羊羔呢。 那麼人呢?人也一樣,老天把人生成男女,就是讓他們交合,才能生出小人兒來,人們才能生生不息…… 那麼我呢?也是這樣生的? 對,你就是阿媽和阿爸交合的結果。 那麼,將來我也要生小人兒? 當然,只要配上合意的男人。 那,人和牲畜是一樣的了? 不,不一樣,牲畜交配只講公母,人可得講情愛!情投意合,才能相親相愛…… 那以後,不過兩年,洪高娃就花兒一樣慢慢開放了,一天比一天豐潤,一天比一天美麗,美得讓額吉心驚。她出生的時候,像個紅孩兒,從頭紅到腳,後來越長越白,膚色柔嫩潔白得像鮮奶酪。額吉便揚言,孩子有天生的「白皮病」,不能見風見光。與族人同處浩特的時候,她就限制洪高娃出門,一定要出去也得披長袍戴面罩。族人習慣了,也都見怪不怪。但這以後母女倆的氈包越發經常地遠離其他浩特,也不再有強壯的男人到她們家幫忙。額吉精心地守護著女兒,等待著那個讓女兒動心,又能夠保護女兒一生平安的男人。 終於等到了哈爾古楚克。老天爺的恩賜啊!洪高娃永存感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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