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通道                   第二章(2)





  北野弈棋時卜乃堂翻譯官正在隔壁,他聽見高田向北野報告要和蘇原一起去查看痢疾,頓時暗喜。他喜的並非痢疾而是蘇原的妻子牟青,他想趁蘇原不在時到她那兒去。
  也許唯有漢奸卜乃堂心裡明白:當初他堅持將並非是醫生將蘇原的妻子一起帶走完全是出於一種秘不可宣的目的。在蘇原家中,他看見了蘇原年輕妻子那楚楚動人的容顏,這容顏叫他怦然心動,不能自己。他非常清楚自己:如果說這世上確有某種誘惑可令他行善或作惡,那唯有女色。他對女色趨之若鶩,卻帶有某種病態,這病態的表現便是挑剔。不僅一般女子不能使他入目,哪怕再嬌豔的女子他也能一眼便看出暇疵,在長期濁居日軍軍營的壓抑歲月裡,像這般對一個陌生女子動心並生出歧念,實為罕見。每當慰安婦來到軍營,日軍將士便如同迎來節日般歡呼雀躍,爭先恐後進去發洩一通。他卻漠然以置。他雖是中國人,北野也給予他與日本人同樣的待遇,可對於異國女子,他在心理上難以接納。那種地方他只去過一回。即使這唯一的一回他也沒做成什麼事情。他覺得那個清秀的日本女子下巴有些短促,這美中不足便使他如鯁在喉。他沒有進一步動作,也沒有說話,只是漫不心地看著那女人一件一件從身上往下脫衣,當脫得乾淨了,他丟下張票子便走了出來。日本兵可以將任何一個遇見的中國女人的褲子剝下來姦淫,事實上他也有機會這麼幹,但這種事他確實沒有幹過。他那乾枯的心田似乎在等候一個雨露般女人的澆灌。而當他看見蘇原的妻子時便驀然意識到這個期待已久的女子終於出現在面前。這是一個天賜良機,不可錯過。他清楚,如果這次擦肩而過,怕今生再也不會得到這樣可心的女子了。於是他努力說服高田軍醫將這個女人與他的丈夫一併帶走。
  自隨北野到萊陽駐守的三個多月中,他心裡每時每刻都惦著那個讓他傾慕的女人。但他並不崇尚純精神的柏拉圖式戀情。他是個性格孤僻的人,這種人對事物總有某種程度的偏執。在學校讀書時,學校每週舉行一次舞會,教職員工和大年級學生視為節日。而他一次也不參加。他有自己的「理論」,認為男女以跳舞的方式調情是對人精神的褻瀆,是卑瑣虛偽的情感竊求。男女之間的關係要麼無愛無緣旁同路人,要麼有愛有緣靈與肉二者完全結合,非此即波。也許正是這種極端的情愛觀點導致他至今孑然一身。
  司令部與蘇原夫妻住處一街之隔,蔔乃堂一撂腳就過去。別看這麼方便,可平時單獨見牟青一面也很不容易。做為北野的翻譯,他必須緊隨其左右。只在北野不需要他時才有一點自由。
  蔔乃堂敲了門。
  只要丈夫不在家,牟青總是在裡面插上門栓。有人敲門先問明是何人,然後告之丈夫不在家。她不輕易開門,今番聽到是蔔乃堂的聲音,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將門開了。儘管她對他十分鄙視,可她總不能忘刑場上他為她遮擋的那一幕,她領他一份情,一份既辨不清顏色又說不出味道的情。
  進屋後蔔乃堂顯得有些拘謹,很不自然,坐得很規矩,也不說話。待沉默了一會兒後,他才鎮定些了。他先向牟青詢問了一些日常瑣事,表示無論她有什麼困難他都會全力相助。之後他又告訴說司令部有人要去青島,如她有家書或物品可讓去人攜帶,他來負責安排。牟青搖搖頭。自從奔喪被日本人劫持,至,今還與家人不通音信,她不想將目前的處境告訴家裡親人,怕他們擔心,也不願叫他們背上漢奸家屬的名聲。她只想能和丈夫早日逃出日本人掌心,為自己和家人爭得清白。
  想到家,她的心情又一下子變得沉重。
  又是沉默,良久,蔔乃堂又說:「秋季清鄉就要開始,又要有許多中國人被殺。」
  這話說得有些莫名其妙,牟青一怔,繼而憤憤地想:還不是你們這些漢奸和日本人狼狽為奸才使那麼多中國人被殺?你姓蔔的怎有臉說出這種話?!
  大概卜乃堂從年青的表情也猜出她內心所想,看出她對自己的憤懣,便歎口氣說:「牟青,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把我看成是個沒品性的人,可你知道,世上許多事情是說不清楚的……」
  牟青反詰道:「包括給日本人當漢奸這種事情嗎?」
  蔔乃堂悶悶回答:「包括。」
  牟青吃驚地抬眼向他一望。
  蔔乃堂的聲音仍然低啞:「我們都算有文化的人,文化能使人將事物看得透徹,能使人掙脫主觀的束縛。不是嗎?只說漢奸,既然被稱之為奸,便肯定不為優良,用什麼惡語咒駡都不為過。可是話說回來,當漢奸的也不是我蔔乃堂一個,既然都知道漢奸不光彩,像臭狗屎,可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就當這臭狗屎呢?真的說不清楚。你不妨想一想,自從日本人打到中國,中國迅速形成一個非常的龐大漢奸隊伍,而德國人打到歐洲,歐洲人投靠變節的人就很少,這究竟是什麼因素在起作用呢?不排除德國人和日本人的區別,德國人傲慢驕縱,剛愎自用,不屑于借助於外力,不鼓勵投降變節;而日本人狡猾、圓通,他們慣於招降納叛。但歸根結底,中國能形成這樣龐大的漢奸隊伍是有著自身的深刻原因。可以追溯歷史,也可以通觀現實,中國作為一個國家,無論歷朝歷代的帝王,還是當今的各路軍閥,都是極其自私自利的極權者,『國』只為他們所有,國人只被視為奴僕,任其盤剝,任其宰殺,毫無半點憫惜之情。國民永遠處於可憐無助的境地。於是國家、民族的概念早在國民心中扭曲、變質,甚至逆化為敵對物而存在。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國民已淪為無國之民。無論誰來誰去,姓張姓李,中國人還是日本人,皆無區別。老百姓只是要生活,要飯吃,『民以食為天』這是中國人最認的一條真理。」蔔乃堂將這套「漢奸合理論」說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使她覺得既新奇又不可思議,不可否認,這當間有她能夠認同的地方,如對國民精神狀況的概述;也有她不能認同的地方:他作出的結論。她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儘管不幸,處境悲慘,但總是不可以做亡國奴的。日本人在中國的樁樁罪行不足以證實了這一點?蔔乃堂的「理論」顯然是偏執的,是為自己來辯護,況且,這些話從他這樣一個真本實料的漢奸嘴裡吐出來,就變了味道。
  蔔乃堂兩眼直直地盯著油燈如豆的光焰,似思索又像在發呆,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至於我自己,我投日本人的原因很具體,不是為生計而是為報仇。我父親是叫中國人殺死的,一個軍閥旅長。那時我家住在吉林,父親是個郵差,一次送信,自行車不小心撞在這個旅長的吉普車上,碎玻璃劃破旅長的臉,他火冒三丈,硬是給我父親派個日本奸細罪名,開槍將父親打死。埋葬了父親,我就找他報仇。日本人從滿洲里開到吉林,那夥軍閥逃到了關內,他們口口聲聲抗日,日本人就在關外,而你們卻跑到關裡。那時我報仇心切,一怒之下就投了日本人。我斷定日本人遲早要打進關內,我就可以借助日本人找那個狗日的旅長報仇。父親的奸細罪名是強加給他的,我的這頂漢奸帽子是自己扣在頭上的……」
  年青覺得從蔔乃堂嘴裡講出來的事情總是那麼不可捉摸,似是而非。她覺得他是個怪人,神經兮兮。
  她說:「你為什麼要和我說這些呢?只是告訴我你當漢奸當得很合理?」
  「不是。」
  「那是什麼?」
  蔔乃堂直直地盯著牟青:「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是壞人……」
  牟青一怔:你這話又奇怪,你要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又有什麼意義呢?」
  「有。」蔔乃堂說,「你,你占了我的心……」
  牟青驚訝不已。她向蔔乃堂望去,忽然覺得他的模樣很怪異,他的眼珠幾乎瞪出了眼眶,就像手術臺上將死的病人努力向世界投最後一瞥。她覺得可怕極了。
  「你,你是個不平凡的女子,」蔔乃堂說,「在蘇家泊頭次見到你,我一眼就看出你的……不凡,唉,你看我又用了不凡這字眼,男人對他傾慕的女人總是不知該怎樣形容……」
  牟青總算明白自己面臨著什麼了,頓時一股惱恨升上心頭,她不能容忍這個真本實料漢奸如此褻瀆自己。她憤憤說:「我不要再聽你說什麼啦,你走吧!」
  蔔乃堂不動身。
  「走吧,以後不要再來。」牟青說。
  卜乃堂抬頭看看牟青,不無怨恨地說:「你,你嫌棄我給日本人做事,可你丈夫不也同樣嗎?」
  牟青一下子呆了。
  「我丈夫和你一樣?」她像問卜乃堂,又像自問。
  「就是。」蔔乃堂又說。
  「你胡說!」牟青幾乎在吼,「你和我們不一樣,你是心甘情願給日本人幹事,我們……是被迫的,這個你清楚的……」
  看來卜乃堂執意要將自己和牟青還有她的丈夫蘇原綁在一起,這樣才能和他們的「地位」擺平。他說:「自願也好,被迫也好,其實是沒區別的,麥季清鄉後,抗日隊伍已將蘇醫生列入漢奸的行列了……」
  牟青哭了,哭得很厲害。蔔乃堂的話戳在她的心窩上,她邊哭邊嚷:「我們不是漢奸,我們和你不一樣,我們要逃的,我們遲早要逃出去的……」
  蔔乃堂很後悔不該將話說得太重,同時也清楚今晚不會再有進展了,送起身戀戀不捨走出這「不凡」女人的家。

  回到高田軍醫的住處,高田開始對蘇原講述。他說:「我將這種從刑場上秘密搶救中國人生命的試驗定名為『生命通道』計劃,顧名思義,就是當前提為胸部槍殺時,為子彈提供一條不會致人於死地的安全通道。然後進行搶救。我不知道當今世界有沒有另外一位醫生從事這項研究,而我對這一計劃進行研究是純偶然的。那是到中國戰場不久,一次,我所在的通化混成第一憲兵隊在臨江縣抓到十幾名抗日遊擊隊員,稍事審訊便執行了槍決。那是一個黃昏時分,憲兵槍手殺了人便撤回了營房,第二天天亮掩埋時卻發現少了一具屍體。報告給憲兵隊古川隊長,這個殺人不眨眼的軍佐聞聽火冒三丈,立刻命令部下全力搜索這個竟然能從他槍口下逃生的中國人,憲兵找到一行由刑場通向外面的血跡,還有人爬行留下的痕跡,便斷定是那個中國人留下來的。憲兵循著清晰可辯的標記向前追蹤,大約追出三、四裡路光景,發現那個逃出的人躺在地上,已經死了,身邊注了一大攤血。也許憲兵們出於『交差』的考慮,將這具屍體運了回來,撂在憲兵隊院內。我就是這時候看見的這個中國人,他看上去很年輕,臉上還沒長出鬍鬚。他身上的衣裳已被血浸透,左胸的槍擊日清晰可見,形如一朵紫雞冠花。大概出於一個醫生的本能思維,我頭腦中立刻跳出一個疑問:這個年輕中國人為什麼遭槍殺卻沒有立即死去?是他有一顆特別強健的心臟,還是子彈壓根兒就沒將他的心臟擊穿?反正二者必居其一。這一想法使我自己的心臟激烈跳動起來。儘管那時我還不十分明確以後我將有什麼目標,可於直覺中,我感到遇上了一個非常奇妙而重大的研究課題。我決定開始行動。我去請示古川隊長,說我要對這個中國人進行醫學解剖,找到這個中國人遲死的原因,以防止今後有類似事故的發生。『事故』是一個古怪字眼,醫生沒能將人救活可稱其為事故,而一個劊子手沒能將人一下子殺死也同樣可稱其為事故。後來我想肯定是這個古怪的字眼損害了古川隊長的自尊心,所以才那麼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我將這個中國人屍體搬到我的手術室裡,開始進行解剖。我不許任何人留在我身旁。我先向這個死去的中國戰士深鞠三個躬,這是替我罪孽深重的國家向死難的中國人謝罪,也是為我自己又將令他再受創傷而深表歉意。我就是在這樣一種複雜的心理下進行完解剖過程。解剖結果證實了我判斷的後者:子彈沒有擊中心臟,子彈擦著心臟下沿飛出體外,就是說這個中國戰士沒立即死去是由於槍手射擊的偏差。他最終死於失血過多。這個結果十分奇妙地使我產生出另外一種聯想:假若當時能立即將他從刑場上撤出並進行搶救,這不就可以挽救他的生命了嗎?答案無疑是肯定的。那麼由此再進行一種反向思維:如果事先能給出射手一個錯誤的導向,使其射出的子彈小心翼翼的躲過心臟去,那麼這種拯救生命的行為不就變被動為主動了嗎?這一思維便是我的『生命通道』計劃於理論上的開端。這一計劃事實上包括兩個方面的研究,一是找到這條神奇的安全通道,二是對搶救出來的人進行有效的止血以及止血之後全部恢復治療。相比之下,對前者的探尋重要而艱巨,因為即使這條通道事實上存在著那必定是十分狹窄,除卻要避過心臟還須避過左胸其他重要器官。另外,子彈的入口在前胸或後背這兩種情況又會致使這條通道發生相應的『位移』,只要出現一絲一毫的偏差便不會成功。當然只要在理論上能得出一種肯定的指示,那麼在實踐中經不斷的探究,終會取得成果。這次解剖使我的『生命通道』計劃誕生於胸。我向古川報告,說我找到了『原因』,我說當於彈射入人體後,並非是沿直線向前穿行,而是一條向上彎曲的弧線,子彈就有可能繞過心臟去。這個逃走的中國人便是出現這種情況。為防止這種『事故』的發生,則須對通常的射擊點進行修正,向下壓低。無知的古川竟相信了我的話,問我可做怎樣的修正。我告訴他可事先在人犯的後背上標出經過修正的人射點位,槍手瞄準此點位射擊便可。古川遂表示以後處決人犯先由我做出標記。憲兵隊槍殺中國人是家常便飯,抓到人隨便給個罪名便拉去槍決。說句殘酷的話就是,我便有了許多的試驗機會。為此我內心感到十分痛苦,每當我站在被殺者身後為其描劃標記時,便在心中默默為他們祈禱,祈求上蒼能讓我標出一條正確的可讓我的中國兄弟免于一死的通道。每次槍響,我的心便是一陣狂亂的顫慄,猶如我自已被擊中那般。我快步奔向倒於血泊中的中國兄弟身旁,檢查他們是死是活,倘有一息尚存,我便以進行解剖為名,將其搶出刑場。在手術室裡我精心進行『生命通道』計劃的第二步行動,為倖存者包紮止血,傾盡全力將我的中國兄弟從死神手中拯救回來。說到這裡,我斷定你心裡會產生諸多疑惑,作為一個外科醫生,你很清楚實施這項計劃將面對重重困難,比如怎樣掩人耳目,不使人產生懷疑;怎樣將救活的人從日本人眼皮底下送走……總之,一切的一切俱難以想像。然而世上的許多事物都相輔相承,只就『生命通道』計劃而言,對我是難以想像的,然而對古川還有現在的北野這樣的法西斯分子同樣也是難以想像的。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個大日本國皇軍軍醫竟敢背叛天皇,于光天化日之下為中國人效力,而且以這種不可思議的方式。這正應你們中國一句叫做『燈下黑』的話,同樣,大日本帝國太陽旗下也是黑著的,我就是在這『太陽』的黑影下實施著我的『生命通道』計劃。當然,有這黑影的保護並不等於就有了一切,實際工作中有許多困難需要一樣一樣地克服。我不能與任何日本人合作,也找不到合適的中國醫生,只能單槍匹馬。在關外的最後日子裡,我僥倖與中國的抗日隊伍接上了關係,遇有來不及搶救的傷員便通知他們,讓他們接到那邊去進行搶救。自從有了他們的配合,我的『生命通道』計劃實施得更順利,更有成效。我做了記錄,這三年來我總共救治了五名中國人,有抗日戰士,有普通百姓。換防後救活的便是你剛才見到的那個青年人。刑場上的情形你親眼見到了,自不用我多說,那是『生命通道』計劃的首要部分,北野是我的新上司,他不像古川那樣愚笨,可他同樣也沒理由對我懷疑。我一再向他說明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救治日本傷員做努力。這才使得我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實施我的搶救計劃。當然我還受益於我的『軍醫隊長』的身分。在醫療大隊那塊天地下,我說了算,這是我進行搶救至關重要的基礎。那個青年人在我的手術室裡昏迷了兩天,沒蘇醒過來,他的傷勢很重,肺受到很重的破壞,腔內大出血,而這時部隊又要開拔,無奈,我便將他裝扮成一個日軍重傷號,混在那次夜襲中受傷的日軍傷號中間讓人用擔架抬著,跟著醫療大隊行軍。到了萊陽城,他又被送進我的手術室。這時他醒過來了。我從他嘴裡知道這城裡有他的親戚,為安全起見,我偷偷將他轉移到他親戚家,我按時去他那裡為他醫治。今晚你見到開門的那個老頭兒就是他的舅舅。說到這裡,如果你不再對我所說的事實抱有懷疑的話,那就聽我再說下去吧,這也是我要說的重要部分。我希望你能參與這項『生命通道』計劃。我必須承認,到目前為止我從事的這項計劃並不完善,成功率很低,正如上次你所見的五人中只有一人獲救。這是我最大的苦惱,我不知道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從理論上說,這條安全通道應適合於任何人,事實卻遠非如此。面對這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幫助。你既是一名出類拔萃的外科醫生,又是一名深曉人體經絡的中醫世家的傳人。我相信你是我與之合作的最佳人選。為了中國人的抗日事業,我想你一定會與我合作,希望能儘快得到你的答覆……」

  蘇原感覺到自己的靈與肉一起陷入深深的泥潭之中。牟青和他吵了架,為這個多事之夜又增添了一項新內容。在他們數年的婚姻生活中,總的說來,是美滿和睦的。蘇原屬￿那種正統氣味濃烈的男人,比較刻板;而牟青則屬￿女學生氣未消的女人,有獨立意識,熱情;又不乏女性的柔順。他們雖在同一所醫院工作,卻從事著不同的專業,蘇原是外科大夫,牟青是藥劑師。蘇原醫術的高超與牟青風姿的動人使他們這一對讓周圍人刮目。他們滿足於自己的婚姻。如果說他們之間稍有芥蒂的話,那就是他們一直沒有孩子。在蘇原看來,在這兵荒馬亂年月裡,要孩子不合時宜,是累贅。而牟青則不這麼想。她認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一對美滿夫妻拒斥自己嬰兒出世沒有道理。當然,他們在這方面的歧異並沒給他們的感情造成很大損傷。他們畢竟還很年輕,一切俱可從長計議。然而在這個夜晚,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牟青質問蘇原為何不設法趕快逃出日本人營地?為何要與日本人高田打得火熱?為何不警惕自己的漢奸身分為事實?這一連串的質問平時牟青也曾向蘇原提出過,只是不像這晚這樣激烈罷了。這自然與蔔乃堂那番鬼話有關,她著實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淪為漢奸的事實。她忽然覺得丈夫變得陌生變得不可理喻。蘇原聽著牟青的吵鬧,無話可說,雖然是夫妻,他卻不能袒露心扉。他不能對她說他滯留于敵營主要是她的緣故;他不能對她說自己已與抗日隊伍接上關係,老馬很快便能將他們救出;他也不能對她說高田是日本人中間的反戰者,他要求與自己合作研究「生命通道」計劃。這諸多本可使妻子釋然的事實他不可以向她透露,對此無論是老馬還是高田都叮囑再三。他唯有不斷向妻子保證,他不會與敵人同流合污,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都要保護她愛護她,並早早一起逃離敵營。可這些話以前說過多少次,現在說只不過是再重複一遍。一個整夜牟青都不肯理他。他想對她施以溫存,牟青只以脊背對之,這一男人化解女人怨怒最奏效的方法不得實施。由此蘇原也體會出妻子內心的痛苦是多麼深重。

  蘇原如約去澡塘見敵工老馬,卻沒有老馬的蹤影。從澡塘出來,他無比失望。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一點也猜測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以及即將發生什麼。在這之前,他對這次與老馬的見面抱有很大的希望。老馬許諾將他們夫妻援救出去,他也相信老馬能說到做到。可現在一切都化為泡影,他心裡沉甸甸地,陷入一種茫然失措欲哭無淚的境地。
  然而蘇原卻不知道,敵工老馬是在一種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失約的。他在前往澡塘途中發現後面有可疑的人尾隨,便立刻警惕起來,不動聲色地改變了行進路線,徑直朝城中心走去。他想找一個人多的地場甩掉後面的「包袱」。到城中心他又意識到事情並不簡單。天色向晚,街上行人稀稀落落,他無處隱匿。於是他瞅准一家雜貨店踏進門去。那時他還不知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本應該進到那爿與雜貨店毗鄰的中藥房。可沒有。雖說老馬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敵工,可是危急時也難能萬無一失。
  老馬在離開雜貨店時被日本人的暗探逮捕。
  當晚沒有審訊,被搜身後老馬被關進牢裡。
  第二天早飯後,老馬被押到北野的司令部院裡。本來北野要親自審訊,後來由於一件要緊的事要處理,審訊便交給了尖下巴的島田少尉。
  卜乃堂為島田擔任翻譯。
  司令部本來有一間審訊室,但不常使用,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心理,日本人更喜歡在光天化日之下拷問中國人。
  島田沒讓人給老馬鬆綁,也不叫他坐。老馬蹲在地上。島田也沒有坐,他站著,十幾個日本兵也在他身後站成一圈。
  老馬顯得若無其事。一個夜晚,該想的他都想過了,他覺得日本人並沒掌握他多少證據,否則他們會連夜審問。另外他也想到,他的被捕與蘇原醫生無關。如蘇原真的出賣了他,日本暗探只須在澡塘守株待兔即可,何必要對他進行跟蹤?只是他沒想出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審訊由島田的問話開始:
  島田:我問你什麼,你必須如實回答。
  老馬:……
  島田:你是九縱的?
  老馬:不是。
  島田:那麼是魯支的?
  老馬:不是。
  島田:那就是獨立團的?
  老馬:不是,我是老百姓,種田的。
  島田:胡說,你騙不過皇軍。你到城裡來有什麼任務?
  老馬:我老婆病了,我進城抓幾副藥。
  島田:你老婆生的什麼病?
  老馬:心口疼。
  島田:你有藥方嗎?
  老馬:有。
  島田:在哪兒?
  老馬:昨天被你們搜去了。
  島田:你買到藥了嗎?
  老馬:還沒買。
  島田:你撒謊,你不是來買藥的。
  老馬:我就是來買藥的。
  島田:你既然來買藥,為什麼進了雜貨店?
  老馬頭「嗡」地一聲響,這時他才意識到昨天慌亂中出的差錯是多麼的不應該。其實每次進城,敵工們都為萬一叫敵人抓住準備出一種或幾種說法。這一次是來買藥,而自己卻進了雜貨店。
  老馬:我想到雜貨店買點東西……
  島田:買什麼東西?
  老馬:剪子。
  島田:剪子買到沒有
  老馬:沒有。
  島田:為什麼沒買?
  老馬:我嫌剪子不好。
  島田:不買剪子為什麼也不買藥?
  老馬:走出雜貨店我就想去藥店……
  島田:藥店在雜貨店南面,而你出了雜貨店朝北去。
  老馬一時語塞。此刻他又意識到自己犯的第二個錯誤:出了雜貨店應該走進藥房裡,自己當時只顧甩掉敵人忽略了本很簡單地常識,結果敵人沒甩掉卻將自己陷入絕境。
  島田的尖臉上露出得意:你還有什麼可說嗎?
  老馬:我是種田的,來城裡給老婆買藥……
  至此,老馬的真實身分其實已被日本人掌握,再說什麼也是多餘的了。於是島田又從頭問起。
  島田:你是九縱的人嗎?
  老馬:我是種田的。
  島田生氣了,他身邊的日本兵朝老馬蜂擁而上,一齊抬腳向老馬身上踢去。本來蹲著的老馬被踢倒在地。他為了躲閃皮靴踢在臉上,不斷在地上翻滾。
  島田見老馬有點動彈不得了,便叫手下人停止。
  島田:你到底是九縱的,魯支的還是獨立團的?」來城裡和什麼人接頭?
  老馬:我是種田的……
  島田眼裡射出凶光。日本兵又開始行動。這次是用杠刑。他們先用繩子將老馬的雙腿吊在肩膀上,然後用兩根杠子夾住老馬的脖子,將他抬離地面。老馬全身的重量便由一顆頭吊掛在杠子上,能聽見老馬頸關節嘎巴嘎巴響,血一齊湧到臉上,老馬的眼珠子突得像要跳出眼眶來。
  杠子突然一落,老馬蜷曲的身子重重地落在地上。
  島田瞪眼吼叫:快說,九縱的魯支的還是獨立團的?
  老馬聲音微弱:老百姓……
  島田怒不可遏:他嗓子幹了,說不出話來了,把他吊進井裡潤潤嗓。
  院子裡有一口井。正逢雨季,井水盈滿。日本兵將一根粗繩捆在老馬腰上,拖到井邊。老馬睜睜眼又合閉了。兩個日本兵走到老馬近前,蹲下身,用手將老馬往前一掀,老馬的身體在井臺上翻了個個兒,「咚」地一聲落進井裡。老馬的四肢被捆綁在一起,不能掙扎,落進井很快便沉下水去,隨之水皮上冒出一串串水泡。
  島田仍陰沉著臉。他掌握著老馬在水裡的時間,覺得差不多了,便下令將老馬從井水裡提出來。
  島田很有數,老馬沒淹死,卻已奄奄一息。肚子鼓得像圓球。
  島田向老馬俯下身:說!
  老馬一張嘴,一股清水流出來,且一流再流,湧泉一般,眼見得肚子一點一點癟下去。這一奇觀令日本兵個個目瞪口呆。
  老馬睜開眼,說句:日本鬼子,我操你們祖宗。
  老馬的聲音嘶啞微弱,可在場的日本人無疑都聽見了。
  島田:叫他把井喝幹!
  老馬再次被掀進井裡。

  老馬的被捕和島田的刑訊蘇原是從高田口中得知的。高田還告訴他老馬還活著。如果再行審訊仍沒有口供,他就活不成了。
  這消息令蘇原震驚,他深深為老馬的命運擔憂。高田說如果老馬還不開口就活不成,其實他只說了一半,另一半是老馬開了口也不見得一定能活得成。日本鬼子殺害無辜百姓不眨眼,何況對一個抗日隊伍的敵工?蘇原想得並不錯。每個抗日者從落入敵手時便清楚自己是活不出去的。當然也有投敵變節的人,他們或是貪生怕死,或經不住刑訊。更多的情況後者是甚於前者。許多人能經住死亡的考驗,卻經不住肉體酷烈的折磨。
  老馬最終會怎樣?他能頂過去嗎?如果他講出與自己的關係,日本人會怎樣對付自己呢?這一連串的問題在蘇原頭腦中翻滾。
  他並不瞭解老馬,他們只見過一面。他甚至連老馬是哪個部隊的都不清楚。老馬沒告訴他,日本人也沒審出來,這對蘇原來說也許永遠是個謎。但通過高田對他講的老馬的刑訊中的表現,他心中升起對老馬崇敬,認定老馬是個當當響的抗日者,也相信他一定能經受住敵人的酷刑,保守住抗日隊伍的秘密,還有他們之間的秘密。
  這時刻,蘇原心中萌發出一個意念:挽救老馬的生命。他毅然決定與高田軍醫合作,在老馬身上實施「生命通道」計劃,一定要把老馬救活。
  這意念是那樣的強烈、執著。

  這天下午,在蘇原從軍醫大隊回家的路上,一個陌生男人從後面追上他,低聲說句:請蘇醫生跟我走。說畢便大步走到前面去。那一瞬間,蘇原險些朝他喊一聲;老馬。話未出口,他便又回轉了精神,那不是老馬,老馬怕不會再有機會走在街上了。
  他抬眼向前,見這人有一副瘦長的後背,下身穿黑褲子,上身是一件白布夾襖,光頭,脖梗顯得很長,像莊稼人,又像生意人。蘇原在心裡猜想,這人八成是和老馬一夥的,是找他來打聽老馬消息的吧?
  他這麼想,便消除了緊張心理,甚至暗暗有些高興起來:
  那人走得很快,蘇原只得快跟,但之間仍隔著十幾步距離。穿過街中一座石橋後,那人便拐了彎,沿一條長滿蒿草的土路走進城邊的一座小樹林。蘇原也走進林子,這才發現這是一個人跡不到的地方,雖然就在城裡,卻有點原始森林的寂靜,樹大高大茂盛,地上鋪滿了樹葉,一股腐臭的味道刺鼻。午後的日光完全被樹木的枝頭阻擋在外面,林子裡顯得陰沉沉的。
  那人站在一棵樹下,目光和藹地望著走來的蘇原。蘇原漸漸看清那人的面目。他的年紀似乎比老馬要大些,五十歲出頭樣子,臉也猶如他的後背那樣長,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的感覺。等蘇原在他身前站定,他先沖蘇原笑笑,說地上潮濕,咱就這樣站著說說話吧。蘇原點點頭。那人又說蘇醫生你能猜到我是什麼人嗎?蘇原又點點頭。那人慢慢收斂了笑容,兩眼盯著蘇原的臉說我們也知道你蘇醫生是什麼人。這話聽起來雖有點模棱兩可,但蘇原卻沒有多心,因為老馬不會不將他們定好的計劃向自己隊伍的人講。然而也就在這一瞬間,蘇原的頭嗡地一響。啊,難道他們把我當成出賣老馬的人嗎?他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裡來?他,他要殺我?蘇原兩腿直了,身體發軟。
  「老馬不……不是我出賣的,不是……」蘇原的聲音顫慄而沙啞。
  「老馬?老馬是誰?」那人微怔地看著蘇原。
  蘇原也有些怔。
  「你說的老馬他是什麼人?」
  蘇原給弄糊塗了。這人竟然不知道老馬是誰。那他究竟是哪路的人呢?他探索似地審視著那人神秘的瘦長臉。
  「老馬是抗日隊伍的敵工。」他說。
  「他是哪一部分的?」他問。
  「不知道。」
  「他沒告訴你?」
  「沒有。」
  「也許是九縱的吧。」那人自言自語說。
  「老馬他……」
  「他被捕了?」
  蘇原點點頭。
  那人歎了口氣,說:「抗日就難免有犧牲,日本鬼子欠中國人數不清的血債啊。」
  「你們得趕快救他呀,晚了他就活不成了。」
  「這不可能。」那人搖搖頭。
  「為什麼?」
  「一是搞不清他是哪個部隊的,另外城裡敵人防守嚴密,不好下手……」
  蘇原就不再說話。他清楚這人說的是實情,日本人和偽軍裡三層外三層圍著這座城,抗日者只要落進敵人手裡,是無法營救的。
  沉默。
  「這麼說,你是老馬聯繫的人啦?」那人又問。
  「嗯。他說要將我和妻子救出去……」
  那人抬眼盯著他,盯了很久,說:「道理我就不和你多講了。既然你是那個老馬聯繫的人,也就算是抗日了,自己人。從今以後,就由我做你的連絡人吧。」
  蘇原問:「你是……哪個部隊的?」
  「不要問,老馬不是也沒告訴你嗎?不必知道太多。你只要知道我和老馬一樣是抗日隊伍的人就行了。以後你按我說的做,就是抗日隊伍安插在敵人內部的敵工了,做出了成績就是為抗日做貢獻了。對了,我姓胡,以後就叫我老胡吧。
  「老胡?」
  「你同意不同意這樣呢?」
  蘇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位自稱為老胡的敵工,並非不信任他,只是老胡讓自己做抗日隊伍的敵工這事使他感到很突然,也很為難。比比老馬,他清楚自己遠不是做敵工的料,自己只是個醫生,如此而已。自己當然是願意為抗日做一些工作的,當初老馬提出讓他出去後在抗日隊伍裡做醫務工作,他當場便答應了。而老胡要他擔任的角色就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連一點做敵工的常識都沒有。想想連老馬這樣有經驗的人都出了差錯,何況自己這個一竅不通的呢?從內心說,他希望能和妻子早早脫離敵營,妻子為此幾乎要和他吵翻,問題是許多事他不能給妻子講個明白。無論是老馬還是高田都曾要求他將他們的計劃嚴守秘密,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如果答應老胡的要求,這一項同樣是不可避免的。自己的面目便是妻子眼裡愈來愈變得可憎,這是他深感痛苦的事……
  起風了,風從樹林的上空掠過,發出浪濤般的呼嘯聲,由於樹冠在風中的湧動,日光便不失時機地從縫隙中投落到地上,斑斑駁駁,跳動不定,時間久了使人感到暈眩。
  林子裡也明亮多了。
  「蘇醫生,我只要你一句話,幹,還是不幹?」
  「幹。」蘇原回答。這回答連他自己都感到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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