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苓逝去已經半年多了。早就許了心願,要寫點紀念文字,可是一提筆總覺得筆尖沉重,反而無話可說。在戰爭中,過多的生離死別刺激著我們,使情感日漸麻木,西苓的死訊就沒有使我流過一滴淚。可是許久以來,他的影子卻一直在記憶裡浮現,鮮明而且生動。我這才覺得,在麻木的泥淖底下,原來還潛流著這麼脆弱的感情。
這悲哀也不僅僅因為失卻友人。西苓的坦白和可親,自然使人不易淡忘;但稍稍熟悉中國電影界情形的,怕誰都有一個更其痛切的聯想:西苓的去世,對荒蕪的影壇是一個何等巨大的損失!
人世有什麼比這更值得惋惜的:一個應當活著的年輕人,卻為疾病所俘虜,僅僅兩三天工夫,一撒手就帶走了一切,愛情、事業、彩虹似的理想……
看過《船家女》和《十字街頭》的電影觀眾,我想多數是知道沈西苓這名字的吧。在電影界,直到今天,可以貢獻一點像樣的作品的導演,只是寥寥可數的幾位,西苓正是其一。他後期創作的光輝的成就,已經毫無愧色地可以在電影史上佔有一頁。而他的艱苦的經歷,也正好反映了中國電影事業從落後到進步的一段行程。
我們這社會是一個頑固的堡壘,現存的秩序儼然像一方巨石,鎮壓著一切新生的嫩芽。可是「一·二八」前後,電影界也吹動了春來的風信,報紙和雜誌上,到處發出一種喊聲,解釋著電影教育的重要,要求轉變,要求進步。若干先進的文藝工作者,懷著拓荒者的熱忱和信心,開始向這荒地上移民。西苓就是最初的拓荒者之一。
但他幾乎一直受著排擠。雖然他的毫無矜飾的面容,毫不雕琢的動作─一宛然分明袒露的胸襟,使人一望而知是無須加以戒備的好人,但在守舊者看來,他所代表的,正是一種危險的勢力。
以包身工為題材的《女性的呐喊》,是西苓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不幸失敗的作品。他最初擔任的工作是置景,從佈景師到導演,經過艱難的爭取,而許多人也正在熱心地期待著他的失敗,來證明他們「新人物到底不行」的理論。現在這理論有了根據,一時公開的譏諷,背後的嘲笑,幾乎要將他淹沒。連公司裡的三四流演員,都沒有一個願意再受委屈,在他的導演之下演戲。
「想法子弄一筆錢,把這倒黴的片子買下來……」西苓好幾次沮喪他說。─—這計劃自然沒有成功,他只好低下頭再去嘗試。
一種難言的屈辱,他隱忍過去了。他的全部活動只蘊結著一個欲望,那就是作品的完美,因為他的成敗不只是個人的成敗。在第二部作品裡,他引用了全部和他境遇相似的新人來演戲。那結果卻得到了意外的成就。當他的新作第一次試映完畢,在戲院的走廊上,一位極有聲望的先輩熱烈地握了他的手,激動地說:
「西苓,我祝賀你,你成功了!」
西苓羞紅著臉,像一個女孩子,蹙(JI)地連一句謙遜的話也說不出來。接著他的身邊就圍繞了一群大明星,有如眾星拱月,同時含笑為賀,說是希望有在他下一部作品中擔任一個角色的幸運。
那片名叫做《上海二十四小時》,劇本出自一位隱名的左翼作家之手。但到後來公映的時候,據說因為是「宣傳赤化」的作品,被剪刪得面目全非。其間還引起許多風波,幾乎逼得西苓不能再當導演。
試映新片的時間照例在夜半,─—電影院的營業時間以後,到試映完事,天光已經發白了。我們從子夜的街頭跑回去,西苓只是反復地感慨:
「真厲害,這樣的做人,真厲害!」
是的,「這樣的做人」!世故與流俗的氾濫,─—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洪流裡,連最低限度的潔癖,也常常受著迫害。
朋友中間,西苓以軟弱出名。但他也有他應付環境的方法,那就是堅韌地忍受,沉著地進攻。漸漸地,他學了一點乖,懂得了怎樣使自己減少吃虧的訣竅;更重要的,是他有了名,在製片工作上得到了許多便利,同時他的作品的成就也更顯著了。但因此好像也就引起了一點不滿。─—意思大約是「陽似謹願,陰實圓滑」之類。這也並非對於西苓特別的苛刻,我們都有一種習慣,對於壞人容易寬恕,對好人卻總是取求全責備的態度。仿佛在這樣的世道裡面,要使它改善起來,老實人就應當始終吃虧。
我曾在電影界混了好幾年,一踏進那圈子,最初認識的就是西苓。在這一段不算很短的年月裡,除卻洞察了許多駁雜的世態,可以傾心相談的朋友,也不過是屈指可數的幾個。我和西苓輾轉在三個電影廠服務,也幾乎三次都是同時進退的。同樣服役于人類理想的志士,革命者的熱烈使人感泣,學者的莊嚴使人起敬,而藝術家的親切使人生愛。西苓屬後者,生活裡並且保留著成年人所極其缺乏的天真──在無須拘束的場合,他常常一高興就蹦跳起來,習慣地摹仿米老鼠的跳舞。這瞬間,恰如電光的一閃,在生命深處照出了潛藏的童心。他的真摯使人易於接近,不但可以常常談笑往還,也可以不必掩藏自己的幼稚和可笑,彼此傾訴一點私事,從而得到溫暖。
有誰理解無垢的友情的嗎?它正是生命裡的一掬甘泉。
三年餘來的戰爭,對於剛剛走向健康的中國電影是一個大打擊。當上海成為「孤島」以後,支持著中國電影進步一面的工作者,都浮雲似地吹散了。在初寒的天氣,我黯然地送走了一大批朋友,西苓和他的姊姊沈茲九,他的愛人,還有打扮得像商店夥計一樣的蔡楚生。他們裝作不相識者,坐著輪船駛出了敵艦縱橫的吳淞口。
在西苓臨走的前些時,幾乎每天都見著面。他在意興闌珊中帶著興奮,那是因為他跟熊輝的情感已經成熟。西苓的婚姻有缺憾,男性的溫柔無從寄託,是為若干接近的朋友所知道的,但他跟熊輝在將要結婚之前,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關係。他進行得很秘密。戲劇和電影工作者的兩性問題是洋場才子發揮才情的好資料,也正是他們仗義執言的好題目,一被人家知道,就會鬧得沸反盈天。我懂得,這也正是西苓近年來學得的小乖。兩個人中間的私事,自然也無須學時髦人物那樣的特別張揚,用以表示自己的浪漫。但這時候他開始帶著一個極其好看的女性到我家裡來了,在決定離開上海之前,他本來還預備暫時遷居隱避,而找房子也跟她在一起,我這才知道了此中的消息。等他們決定走了,我請他作了一次小敘,算是送別,也是祝賀。西苓不善於飲,這一天卻喝得醺醺大醉,洗臉時醉眼朦朧地望著毛巾上的紅花,他至於吃驚地叫起來:
「怎麼,金魚遊出來了?」
在淒清的街燈下,我目送他和熊輝坐著人力車逐漸遠去。現在我才知道,那是我看見他的最後一瞥了。
以後我只跟他通了兩三次消息。在懶得寫信這一點,他似乎跟我同病。我只曉得他後來到了漢口,又到了重慶,也還是在使用著電影這武器。……
終於意外地傳來了他的逝世的噩耗。
戰爭對人是一種殘酷的磨練,許多我們懷念中的友人,在風晨雨夕,曾經屢屢夢幻著重逢的愉快的,許多都已如辭枝的落葉,永遠從人間失去。想到這些意外的傷痛,就不禁湧起一片激情和悲憤!
因為西苓的去世,想到電影界的人才寥落,更想到近來上海影壇的墮落,則更覺得這一縷穿心的寂寞,不僅是個人的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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