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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小月說:

  「你也就是上不了席面的——」

  她沒有說出「狗肉」兩個字,因為看見才才娘急急火火從院外進來了。

  才才娘臉色很不好看,一進來就順手將院門關了,偷聲喚氣地說:

  「他伯,不得了了!」

  大家都嚇了一跳,忙問出了什麼事了?才才娘顛三倒四說了好大一會,才把事情頭頭尾尾道清:原來河南那邊的公社裡來了一個幹部,說是收到一份反映材料,告門門搞非法活動,以抽水機發「抗旱財」,專門來調查這件事的,機子已經命令暫時停了。幹部走訪了好多人家,剛才去找才才,才才不在,向才才娘問情況,才才娘嚇得只說什麼也不知道,那幹部就讓才才回來後寫個材料。

  「哎呀呀,」王和尚當下就叫了苦,「怎麼會出了這事!是不是上邊又要來抓資本主義傾向了?」

  小月叫起來:

  「那算啥資本主義傾向?!到什麼時候了,還來這一套!」

  王和尚一下子上去捂了小月的嘴,低聲吼道:

  「你是吃了炸藥了,喊叫那麼大的聲,是嫌外邊人聽不見嗎?」

  「聽見又怎麼樣?」小月還在憤憤在說,「不是門門搞來這抽水機,莊稼還有救嗎?這一定是他們本家子那些人告的黑狀,這些人的心讓狼掏了!那幹部為什麼要讓機子停下來,耽擱了莊稼,把他啃著吃了?!」

  王和尚一句話再說不出來,開始吃他的「一口香」了。「一口香」因為每次只是一口,吃起來火柴就費得可怕,他就將煙袋眼裡的火蛋輕輕彈在鞋殼裡,裝上新煙了,在鞋殼裡將火蛋按上去;如此傳種接代,一根火柴就可以吃幾十次「一口香」了。大家都沒有言語,看著他已經吃過十五次了,突然一口大氣將那煙袋眼裡的火蛋吹散,揚手把煙袋丟在臺階上。

  「唉,世事就是這樣,街坊四鄰的,為好一個人艱難,得罪一個人就容易了!誰也見不得誰的米湯碗裡多一層皮。我老早就估摸他門門須出個事不可,怎麼著?話說回來,這次抗旱,也多虧了這小子,可人萬萬不敢太英武了,老老實實的還是安穩,常言說:看著賊娃子吃哩,還要看著賊娃子挨打的時候哩。」

  才才娘就說:

  「他伯,人家明日一早就來取材料,才才該怎麼去寫呀?咱就什麼都說不知道算了。」

  小月說:

  「門門真是做了什麼犯法的事了,咱就怕成這樣?人家還不是為了咱澆地,才得罪了那些本家人嗎?咱現在不為他說話,咱良心上能過去?」

  才才說:

  「門門也太張狂了,說話口大氣粗的占地方,讓人就忌恨了,你瞧他那嘴上,什麼時候碰見都是叼著紙煙……」

  小月說: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掙的,又不是偷的搶的,你想那樣,

  你還沒個本事哩!材料上,你剛才那樣的話也休要提說一字半句。」

  才才就不言語了。

  王和尚說:

  「才才,人家要你寫材料,你就寫,是啥就是啥。咱還是本分為好,別落得惹人顯眼,那說發『抗旱財』的話,咱可不要昧了良心去說。」

  第二天一早,才才將材料交給那個公社幹部了。公社幹部看了看,又和他說起來,他自然是能少說就少說,實在不說不行了,就說說事情的經過,結結巴巴的,出了一頭的汗。送走了公社幹部,他就可憐起門門來,想去給門門說些寬心話,但又考慮自己口拙舌笨的,便掮了鋤又到地裡去看包穀去了。

  包穀得了水,精神得喜人。咯吧咯吧響著拔節的聲,才才就不覺又念叨起門門的好處。回來經過門門的地邊,見那地邊的草很多,心裡就說:女人鍋沿子,男子地堰子,這門門地邊的草長成這個樣子,怪不得人說他不務正業呢。就幫著鋤起來,一直收拾得能看過眼了,才慢吞吞走回來。在石板街道上,沒想卻又碰著門門了。

  「才才,又去地裡忙活了,是在你家地裡,還是你老丈人家地裡?」

  門門打老遠就又戲謔起他了,手裡提了一瓶酒,走過來的時候,一口的酒氣。才才沒有恨他,也沒有接他的話,看看他步伐不穩的樣子,知道是心裡窩了氣,借酒澆愁,又喝得帶上了。這會兒又一把拉住才才,硬要才才到他家去再喝幾盅。才才拗不過,到了門門家,門門敬了他一盅,自個一連三盅,喝得十分痛快。才才倒又好生納悶。

  「門門,那事到底怎麼樣了?」

  「什麼事?」

  「唉,你還瞞我呀?是誰這麼壞了良心的……」

  「沒事了,才才。」門門卻笑了,「喇叭是銅鍋是鐵,他誰能把我怎麼樣?已經沒事了,公社那個幹部也走了,你沒去河邊看看嗎,那機子又開起來了!」

  才才猛地醒悟過來,叫道;

  「你原來是喝高興酒了!」

  「可不,一張黑狀子,倒使我破費了兩瓶酒,昨兒夜時,那一瓶子都叫我悶喝了,來,才才,有人說我發了『抗旱財」咱就是發了,這酒真是沒掏錢呢!再來一盅!」

  才才也喝得有些頭暈了,說:

  「門門,事情過去了就好,可你聽我說一句話,以後你就是再有錢,在家咋吃咋喝都行,出去卻要注意哩,在人面前誇福,會招人忌恨呢!」

  門門倒哈哈大笑起來了:

  「好才才,你真是和尚伯的女婿,你是要我裝窮嗎?」

  才才落了個大紅臉。

  包穀地通通澆了一遍透水,褪了色的山窩子又很快恢復了青綠。過了半個月,天再作美,落下一場雨,幾天之內,地裡的包穀都抽了梢,掛了紅纓,山坡上顯得富態了,臃腫了,溝溝岔岔的小河道卻變得越來越瘦。人心松泛下來,該收拾大場的收拾大場,牛拽著碌碡在那裡內碾一個蓮花轉兒,外套一個八字環兒;家家開始走動「送秋」,女兒女婿提著四色禮籠來了,酒是白酒,糖是紅糖,那掛麵一律手工長吊,二十四個白蒸饃

  四面開炸,正中還要用洋紅水點上一點。客人要走了,泰山泰水要送一個鍋盔一一名兒稱作「胡聯」一~將全部手段施在上邊:劃魚蟲花鳥圖案,塗紅綠藍黃顏色,一直送著從石板街道上哐嗒哐嗒走進包穀地中的小路,落一身飄動的包穀花粉。更有那些孩子們編出各式各樣的竹皮籠子,將蟈蟈裝在裡邊,屋簷下也掛,窗櫺上也掛,中午太陽一照,一隻狗撲著將竹皮籠子一撞,一家的蟈蟈叫了,一街兩行的蟈蟈就叫得沒完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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