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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夏天義同君亭吵架著,他的五個兒子聞訊趕來,全站在君亭家門外榆樹下。他們像狼虎一樣,護著父親,一旦君亭和他媳婦言語過分或敢動手打夏天義,他們就會承頭出面。東街所有外姓人家都站在遠處看。這些人家不肯近前一步,嘁嘁啾啾又都不出高聲,心裡明白這雖事關集體大事,卻也是夏家人自己的爭吵,誰是誰非,無法幫這個損那個,事情一過,夏家畢竟還是夏家。夏天智知道得最晚,趕來時夏天義已經走了,見慶金慶玉慶滿慶堂和瞎瞎還在君亭家院外,就訓道:「你們還呆著幹啥,要進去打架呀?回去,都回去!」兄弟五個一走,夏天智說「不像話」,外姓人家聽夏天智說「不像話」,嘩地也都散了。

  這時候,天上起了火燒雲,雲像潮水一樣湧過來,水又像燒滾了,都能聽見呼呼的翻騰聲。

  第二天,夏天義起得老早,順著巷道往北,誰將燒酒瓶子摔碎在路上,用腳才把玻璃碴子往旁邊踢,就聽到麻巧在拽著長聲叫駡。罵哪個日他娘的把她家的葫蘆蔓鏟斷了,是遭刀殺呀,挨槍子呀,上山滾了長江,睡覺得了臌症。中星他爹拾了糞回來,夏天義問:「她罵啥哩?」中星他爹說君亭家門外的照壁下種了一蓬葫蘆,枝蔓茂旺,結了十幾個葫蘆了,今早麻巧出來給葫蘆蔓澆水,發現葫蘆葉蔫了,提了提蔓子,蔓子竟然斷了,看斷的茬口是齊的,分明是用刀子割了,鬼就鬼在有人用刀在蔓根的土中把蔓根割斷了。話還沒說完,麻巧又罵了:「誰割了我的葫蘆蘿我日你娘!你有本事你來把我脖子割了,把君亭的脖子割了!」巷道裡零零散散有了人,都不說話,只有來運和賽虎一前一後跑著叫。麻巧又罵了:「君亭,君亭,你羞了你先人,當的啥村幹部,你為集體的事而害我呀!」夏天義就喘粗氣,順著巷子往前走。中星他爹說:「天義,你不要過去,你碰著她生氣啊?」夏天義倔倔地往前走。來運和賽虎就逃竄了,螞蟻在跑,榆樹上的麻雀全在飛。一塊土坷垃緊避慢避,夏天義腳到就踩碎了。一直走到君亭家門前,麻巧看見了他,一下子啞了口,進院把院門關了。夏天義在心裡說:「你罵麼,你紅口白牙的咋不罵了?!」他經過院外,腳步像打胡基,直接去了鄉政府。

  鄉長正端了洗臉水給門前的花盆裡澆,看見了夏天義,叫聲:「老主任來了!」就進屋沏茶。夏天義黑著張臉在水泥石桌前坐下來。石桌上刻著棋盤,一堆棋子堆在那裡,他刨了刨,一歪頭卻見來運和賽虎一起後腿蹺起在院牆角撒尿,就叫:「來運!來運!」來運往夏天義面前跑,卻又停下來,拿眼睛看夏天義,突然掉頭從大門口跑走了。鄉長端了茶壺出來,笑著說:「噢,老主任是來『掃黃』來了!你家來運可是每天早晨都來約會的。」夏天義說:「鄉長,我來給你反映一件事情!」鄉長說:「我就說麼,老主任沒事是不來鄉政府了!」夏天義說:「我不是主任了,我再來怕別人說我干擾新班子工作。」鄉長說:「這話誰敢說!我可是從君亭口裡沒聽說過。君亭是你的繼任,又是你侄兒,他哪裡不需要你支持?」夏天義說:「在工作上我們沒有叔侄關係。我今日來就為他來的。」鄉長說:「還是市場的事吧,市場不是現在挺好嗎?既是清風街經濟增長點,又是清風街的形象工程啊!」夏天義說:「我問一下鄉長,國家有沒有政策,一個鄉與另一個鄉,一個部門與另一個部門有沒有權利將土地和財產交換的?」鄉長說:「你說說,具體是什麼事情?」夏天義就把君亭獨斷專行與水庫交換七裡溝的事說了一遍,舉了兩委會上意見不統一的事實,又把小字報作為村民反對的證據一併交給了鄉長。鄉長就傻眼了。夏天義說:「我以一個老黨員的責任,以一個村民的身份向上級領導反映這事,希望鄉政府阻止這種交易,以免清風街的土地面積流失。」鄉長看了看小字報,扭頭喊:「小李子,劉書記幾時能回來?」在院角廁所牆頭,冒出一個腦袋,說:「書記說他到南溝村呆兩天了還到東堡川去的。」鄉長說:「君亭和水庫用七裡溝換魚塘的事你知道不?」小李說:「聽君亭說過一次。」鄉長說:「那你怎麼沒給我說?!」小李走出來,一邊扣褲子前開口,一邊說:「我覺得這是清風街自己的事麼。」夏天義說:「清風街若把所有的土地都賣了,也是清風街的事?!」小李說:「你老不要棱我麼,領導在這兒,你給領導說。」夏天義就自個端了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很燙,但還是咽了,肚子裡燒了一道火。鄉長就笑道:「老主任責任心很強,實在夠我們年輕人學習啊!給老主任添茶!」小李來端茶壺。鄉長說:「你把手洗洗。」小李去洗手。夏天義說:「鄉長,你說這事咋辦?」鄉長說:「這事我知道了。我把事情再調查一下,如果真是那樣,一得翻翻有關文件,看有沒有這樣的政策,二得要和劉書記交換一下意見。但不管怎樣,你老的這種精神感人,你老也多保重身體。小李,你去給書正說一聲,今日中午多炒幾個菜,留老主任吃頓飯,我來請客!」夏天義知道這是在送客了,就站起來,說:「不了不了,我還得回去呢。」他往起一站,突然頭忽地暈了,頓時天旋地轉,立了一時,又清亮了,就走出了大門。

  夏天義過了312國道往街上來,頭好像又暈了一次,他拍著腦門罵:「狗日的咋暈成這樣?!」回頭看看,自己的身影掛著了路邊一棵酸棗棘。迎面就走來了夏天禮。夏天禮還是背著個包兒,問夏天義是不是去鄉政府告君亭了?夏天義糾正說不是告,反映了一下情況。夏天禮就埋怨這何必呢,君亭是村支書,他怎麼幹就讓他幹去麼,如果是君亭貪污了,蓋了金碧輝煌的房子,在家花天酒地,那怎麼告他都行,可君亭不是這樣呀,他都是為了集體麼!夏天義說君亭要真是貪污腐化,夏家的家法都把他收拾了,正因為是為了集體的事,才要給鄉政府反映的。話不投機,兩人就不說村上的事了,夏天義問夏天禮到哪兒去,夏天禮說去趙家樓鎮趕集,夏天義不明白清風街現在天天是集,去趙家樓鎮有啥買的和賣的,夏天禮說他在家坐不住,走一走倒好。

  夏天禮去312國道上等班車去了,慶玉拉著一架子車石灰又過來。風一吹,石灰車冒了煙,慶玉的眼睛就眯了,讓夏天義給他吹吹。夏天義給慶玉吹了眼睛,說:「是不是要搪牆呀,土牆要過個夏才能幹透,你急得搪了幹啥?」慶玉說:「我先把料備著。」夏天義說:「我看你好幾天都在家裡,你得把學校裡的事當心哩!」慶玉說:「指望那裡能出個夏風呀?!」夏天義說:「你放屁的話!」不給慶玉吹眼睛了。慶玉自己揉,說:「剛才我見到三踅,他說他還要尋你哩。你留點神,你和君亭吵是吵,別讓他鑽空子。」夏天義說:「他鑽什麼空子?」慶玉說:「他和君亭也鬧翻了,這換魚塘的事還不是君亭要限制他?」夏天義說:「我不會見他的!」

  夏天義一回到家,就把鞋脫了,褂子也脫了,穿著個大褲頭坐著吸捲煙。二嬸在炕上高一聲低一聲地自己給自己說話,夏天義就琢磨鄉長的話,覺得現在鄉政府的幹部是太年輕了,掂不來事情的輕重,要出面阻止那得等到幾時,可能等他們開會研究了,七裡溝換魚塘已生米成了熟飯。一時心裡發燒,去菜甕裡舀了一勺漿水喝了,又訓二嬸:「你鬼念經哩,煩不煩人!」二嬸就不出聲了,從炕上下來摸著牆往院子去。夏天義訓過了,又覺得有些那個,將地上絆腳的盆子挪了挪。這一挪,想到了可以利用三踅麼。怎麼能不利用三踅呢,利用三踅並不等於不厭惡三踅啊!夏天義重新穿好了衣服,他把一把扇子拿給已經坐在院門口的二嬸,就去找俊奇,要讓俊奇查一查磚場的用電。俊奇說用不著查,磚場已經欠電費萬把元了。夏天義就給俊奇出招,俊奇果然沒再向三踅催要電費,而是直接掐斷了磚場的專線,回來和夏天義在他家沏了一壺茶喝起來。喝過了一壺,門外沒有動靜,雞都臥在門墩上打盹。俊奇說:「二叔,你說三踅能來?」夏天義說:「喝茶!」俊奇還往門口看看,說:「三踅可是從未到過我家的。」夏天義說:「讓你喝茶你就喝茶麼!」俊奇把身子坐端,開始喝第二壺茶。院門外雞突然飛起來,又有了摩托車聲,俊奇說:「三踅果真來了!」就往起站。夏天義瞪了他一眼,低聲說:「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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