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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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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這樣到的水庫。水庫在清風街北十裡地,一九七六年修建的時候,他們三人都曾在工地上幹過,君亭的爹就是在排除啞炮時啞炮突然又爆炸了被炸死的。到了水庫管理站,我才知道是來要求放水的,但君亭沒讓我和夏天義進站,說他和秦安能擺平事的。我說:「我還以為叫我來能打架哩。」君亭說:「你好好陪你二叔,就在這兒等消息。」他給我撂了一盒紙煙,把公雞和酒拿走了。我明白,兩軍談判的時候要布下重兵才談判的。我也明白,最大的武者是不動武。毛主席活著的時候,有錢沒?誰敢說沒錢?!但毛主席身上從來不帶一分錢!這是夏天智在去年給我說過的話。 我和夏天義坐在管理站外的土塄下,夏天義一根黑捲煙接一根黑捲煙吸,可能是吸得嘴唇發燙,撕了一片核桃樹葉又嚼起來。他突然說:「引生,早上見你時,你哭啥麼,眼淚吊得那麼長?」夏天義是白雪的二伯,他肯定知道我對白雪的事,肯定在現在沒事時要狗血淋頭地罵我一頓了。但他沒有,一句關於我自殘和住院的話都沒有,他竟然在問:「你爹的三周年是不是快到啦?」我說:「二叔還記得我爹?」夏天義說:「人一死就有了日子,怎麼都三年了。你爹要是活著,清風街不會這麼沒水的。」我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夏天義說:「天不下雨,你這眼淚咋這多?!君亭叫你來,我還以為你記恨他,不肯來呢。」我說:「你和君亭也吵過,你也來了麼。」夏天義說:「你行,你像你爹!這天旱得怎麼得了,麥季已經減產,若再旱下去,秋裡就沒指望了。」我說:「大家都懷念你哩。」夏天義說:「是嗎?都咋說的?」我說:「說你在任的時候,沒大年饉。」夏天義說:「那是天沒旱過。」我說:「為啥天沒旱過?還不是你福大命大,福大命大才能壓得住陣哩!」夏天義說:「不管別人怎麼說,這話你不要說。」我偏要說,我說:「二叔,我給你說句實話,現在的幹部不如你們以前的幹部了,天氣也不是以前的天氣,這叫天怨人怒!」夏天義又開始吸他的黑捲煙,他的黑捲煙嗆人,加上他一直把吸過的煙頭保存在脫下來的鞋殼裡,脫了鞋的腳散臭,熏得我都要閉了氣。他說:「天是不是在怨我不敢說,人的確怒了。清風街是多好的地方,現在能窮成這樣……」夏天義開始嘟囔,不知是在對我說,還是說給他自己,算起了一筆賬:一畝地水稻產六百公斤,每公斤售價八角六分錢,小麥產一百五十公斤,一公斤售價一元六角錢,如果四口之家,一人三畝地,全年收入是七千元。種子三百元,化肥五百元,農藥一百元,各種稅費和攤派二千五百元。自留口糧一千五百公斤,全以稻價算是一千二百九十元,食油二百五十公斤,油價按每公斤一元六角又是四百元,共計二千五百元。七千元減去二千五百元,再減去二千五百元,剩下二千元。二千元得管電費,生活必需品,子女上學費用,紅白事人情往來花銷,還不敢誰有個病病災災!這樣算仍還是逢著風調雨順的年景,今年以來,一切收入都在下滑,而上邊提留攤派,如村幹部的補貼,民辦教師的工資都提升了,化肥、農藥、地膜和種子又漲了價,農民的日子就難過了。夏天義憂愁上來,額顱上湧了一個包。我說:「二叔,你算得我頭疼哩,不算了,不算了,糊裡糊塗往前走,不餓死就行了。」夏天義說:「你咋和你爹一個德性呢!」 君亭守在了水庫三天四夜,不打不成交,倒最後和站長成了朋友,離開時還從水庫裡抓幾隻鱉帶了回來。進門已是中午,讓麻巧叫了夏風和趙宏聲來吃飯。趙宏聲來得早,給君亭說話,逗得君亭直笑,夏風一進門,倒不說了,夏風說:「什麼話不讓我聽!」趙宏聲說:「你聽聽這話有道理沒?『鬼混這事,如果做得好,就叫戀愛;霸佔這事,如果做得好,就叫結婚;性冷淡這事,如果做得好,就叫貞操;陽痿這事,如果做得好,就叫坐懷不亂。』」夏風說:「誰說的,能說了這話?」趙宏聲說:「引生麼,這沒碕貨文化不高,腦子裡淨想得和人不一樣!」趙宏聲提到了我,突然覺得不妥,就不說了,拿眼睛看夏風,夏風也是沒接話茬,瞧案上幾隻鱉,說:「噢,叫我來吃鱉的,這麼好的東西,咋捨得讓我和宏聲來吃啊!」我告訴你,趙宏聲提到了我趕忙收口,他是意識到夏風不喜歡聽到我的名字,但夏風避了話題說吃鱉的事,那是他一定讓我的話擊中軟肋。他就是霸佔麼,霸佔了白雪!當時趙宏聲見夏風說到了吃鱉,便說:「我知道叫我來是要下廚房的,你嫂子覺得你這一陣出力哩,給你補身子的!」麻巧說:「宏聲你這張嘴要是瓦片做的,早呱呱爛啦!」趙宏聲說:「這又咋了,嫂子關心兄弟應該呀,常言說:嫂子勾蛋子,兄弟一半子!」麻巧正剖一隻鱉,將一顆鱉蛋塞到趙宏聲的嘴裡。夏風說:「君亭哥,這次去水庫你辛苦啦!」君亭說:「你可惜沒去,要不真該寫一篇好文章哩!唱白臉的唱白臉,唱紅臉的唱紅臉,簡直逼宮一樣!後來我留下,水放了一半他又不放了,我真恨不得把他脖子扭下來,可我扭不成呀,就又給人家說好話。我說,我要是個女的,我願意讓你把我糟踏了,要不,我在我腿上拿刀割開一個口子?!」麻巧正剁鱉爪子,把一個爪子擲在君亭的額顱上,說:「就恁下賤?!」君亭把額顱上的鱉血擦了,說:「朱元璋打江山,啥事沒幹過,咱給他當孫子,目的是要當他的爺麼!那站長不是個色狼倒是個酒鬼,又買了酒陪他喝呀,他為了整我,說你能一口氣把一瓶酒喝了就給你放水,我說,咱說話算話,拿起酒瓶我就喝了,當時就醉得趴在椅子下。夏風,你寫寫這,保證是一個好作品哩!」趙宏聲說:「文學作品咋能那樣寫,嗨,你這君亭,你不懂!」夏風就只管笑。君亭說:「我是不懂,可我也看過夏風寫的書。夏風,哥給你說,你那書寫得沒勁,我能欣賞的是扉頁上那一首詩。」趙宏聲說:「什麼詩?」君亭說:「是寫給牛頓的:自然和自然規律在黑暗中隱藏著,上帝說,讓牛頓去搞吧,於是,一切都光明了!」趙宏聲說:「咦,還知道牛頓,君亭你行呀!」君亭說:「你以為你會編個對聯,看別人都是大老粗啦?!我上中學的時候就喜歡詩,畢業後回到農村,那時候夏風愛寫作,我也愛寫作,你問問夏風?」夏風說:「這是真的,君亭哥愛普希金的詩,還常常學著普通話給我朗誦哩。我知道我君亭哥,從來就不是地上爬的。」趙宏聲說:「這我相信,他要當科長絕對幹的是縣長的事,要當了縣長絕對幹的是省長的事,就是成了林彪,也要害毛主席的!」君亭說:「你這是誇我麼還是罵我?」趙宏聲說:「我敢罵你,我想當秦安呀?!」君亭說:「宏聲,我知道你那一張嘴有煽惑性哩,也知道清風街許多人同情秦安哩!我給你說,支書也罷,村主任也罷,說是幹部,屁幹部,整天和人絆了磚頭,上邊的壓你,下邊的頂你,兩扇石磨你就是中間的豆子要磨出個粉漿來!當鄉長、縣長的還可以貪污,村支書和主任你貪污什麼去?前幾天鄉政府開會,我在會上說,我們這些人可憐不可憐,大不了就是在誰家吃一頓飯,喝一壺酒,別人還日娘搗老子地罵你!」趙宏聲說:「不至於吧,民謠裡可是說你們這一級幹部『村村都有丈母娘』麼!」君亭說:「說句實話哩,我現在把那事都快忘了。隔一月兩月,你嫂子給我發脾氣,好好的發什麼脾氣,一想,噢,兩個月沒交公糧了!」麻巧紅了臉,罵道:「你還有臉說這話!宏聲,鱉剖好了,你看怎麼個做法。」先自個去了廚房。君亭說:「你嫂子是人來瘋,一會兒她上菜要問香不香,你就說香,你越說香她越給你炒菜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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