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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飯店裡,三巡酒都喝了,劉老吉的兒子從西山灣買錢錢肉才回來。劉老吉訓兒子:養頭驢都該養大了,這個時候才買肉回來!劉老吉的兒子抱怨西山灣那裡沒了現貨,人家冷櫃裡存著給縣上領導送的兩條,他死皮賴臉地連包紙綻也沒綻就拿回來了。君亭把包紙剝開,果然裡邊是兩條驢鞭,每條驢鞭上都貼著紙條。分別寫著縣長的名字,書記的名字。君亭就說:「咱就吃縣長的和書記的!」大家哈哈大笑,秦安卻冷不遝遝地說他要辭職。鄉長說:「你這秦安掃興,大家正樂著,你辭什麼職?」秦安說:「我不幹支書啦。」大家都愣了,拿眼看秦安。秦安說:「我可是把話給你們領導說明了。」起身就要走。鄉長一把扯住,說:「喝酒喝酒,天大的事喝了酒,吃過錢錢肉了再說!」秦安還是說:「我真的不幹了。」秦安是癡性人,話一出口就梗了脖子,不再喝酒。鄉長說:「你要辭職就由你了?」秦安說:「我這一堆泥捏不起個佛像麼!」鄉長說:「清風街就在鄉政府的眼窩底下,啥事我們不知道?你秦安幹事好著哩!要說不是,就是開拓局面的能力軟了點,當時配班子,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把君亭從農機站調過來,我看你兩個長的補短的,粗的勻細的,蠻合調的呀!清風街是鄉上的大村,任何工作只能做好,不能搞砸!清風街最近是出了些事,出了些事不怕麼,有什麼事解決什麼事麼。為了大局,為了清風街的工作做得更好,我們也研究了,你們兩個誰也不能給我撂挑子,可以把各自的工作對換一下……」君亭一直在喝酒,喝得臉紅紅的,錢錢肉端了起來,涼調的,切得一片一片,中間方孔外邊圓,是古銅錢的樣子,他說:「鄉長,先吃菜,嘗嘗味道咋樣?說對換就對換了?」鄉長說:「我聽聽你們意見。」君亭說:「我覺得這不合適吧,我畢竟年輕,經驗也差,還是繼續給秦安作個幫手啊!」秦安說:「還是把我一抹到底著好!」鄉長說:「就這麼定了,趁今日這機會,先說給你們,明日就在清風街上張榜公示呀。」一說畢,酒桌上都沒了聲。鄉長就帶頭吃錢錢肉,他吃飯響聲大,說:「都說這東西有營養,不一定吧?」上善說:「現在市面上賣的都是小毛驢的,那不行,咱西山灣出叫驢,叫驢的東西勁還是大哩!」君亭說:「咱上善是西山灣的女婿,他丈人曾經做過這東西。」上善說:「做這東西,兩歲的叫驢最好,但不能軟著割,得領一頭漂亮的草驢在它面前轉,等到那東西一硬起來,全充了血了,刷地一刀割下來……」金蓮就起身離開了桌。鄉長就笑開了,說:「不說啦,不說啦。老吉,主食是些啥?」劉老吉說:「酸湯麵行不行?」鄉長說:「那就來面。一人一碗。」秦安說:「我不要。」君亭和金蓮幾個人也說吃飽了,不要面了。最後落實了兩碗,劉老吉就對廚房喊:「來三兩碗面!」恰好店裡進來三人也要吃面,劉老吉又喊:「再來兩三碗面!」金蓮小聲問上善:「怎麼三兩碗兩三碗地喊?」上善說:「三兩碗是把三碗面盛成兩碗,兩三碗是把兩碗面盛成三碗,明白了吧?」金蓮說:「這賊老吉!」上善踩了一下金蓮的腳,端了酒杯說:「鄉上都研究了,公示不公示,那就鐵板釘了釘,來,我先敬鄉上領導對清風街的關懷,再恭賀君亭和秦安!鄉上的決定好得很,啥叫神歸其位,這就叫神歸其位!」秦安先是不喝,最後還是端起喝了一半,頓時脖臉通紅,胳膊上起了紅疹。君亭說:「這半杯我替你了!」拿過來喝了,又說:「既然是這樣,那我有個要求,清風街電不足,這鄉上都知道,我想增容哩,鄉上得拿錢啊!」鄉長說:「清風街從來是不叫不到,不給不要,你君亭倒把這作風給變了!好麼,增容是急需增容的,鄉上可以掏,但我把話說清楚,你們也得掏,四六攤分,你們把四成籌齊了,我給你們掏六成,怎麼樣?」君亭說:「憑領導這麼支持,我君亭把這半瓶一口喝了!」上善忙擋,說:「你胃潰瘍……」君亭說:「碕!能拿回六成,胃出了血也值!」半瓶子白酒吹了個喇叭。鄉長一直看著君亭,等君亭把酒喝完了,問稻田抗旱的事,又問伏牛梁上「退耕還林」示範點的便道修得怎樣,問著問著,頭一歪對秦安說:「我來前三踅就在我那麼,果園是怎麼回事?」秦安當下臉色就變了,君亭立即給秦安添了茶水,說:「這麼快三踅就告狀了?沒什麼嘛,給劉新生改合同的事,秦安和我研究了的!當時的合同是按正常年景定的,去年受凍,今年乾旱,產量減得厲害,咱不能讓人家上吊麼。分出來的那一部分,好多人還想承包,這你放心,很快就落實啦!」鄉長說:「這就好。三踅可是說得邪乎得很,說你兩個先鬧開了!」君亭說:「三踅的話你敢信?誰的狀他都告哩,吃誰的飯砸誰的鍋,他在清風街活了個獨人!」

  話說罷,君亭就去了廁所。秦安也跟了去,一邊尿一邊說:「你說果園很快就承包,其實已經擱在那兒了,有誰肯去?要是鄉長知道了咱在哄他,那咋辦呢?」君亭說:「我也是剛才突然想到一個人才這麼說的。」秦安說:「誰個?」君亭說:「陳星。」秦安說:「他能肯呀?」君亭說:「這事我來辦,你只管著劉新生把所欠的承包費交上來就是。」又返回桌上,秦安的臉色有了活泛,給各位敬了酒,敬到君亭,說:「兄弟,哥不如你,陳星的事就全靠你了!」鄉長問:「誰是陳星?」君亭說:「從外地來的小夥,原本來清風街上要開鞋店的,咱這樣稅那樣費的太多,就沒開成,我和秦安的意思是如果外來人想在咱這兒做生意,除了稅收外,別的費能免就免了,卻吃不准這樣行不行?」鄉長說:「你們看著辦麼,外來人能來對清風街是好事,不能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嘛。」喜得君亭當即讓金蓮去叫陳星來見鄉上領導。

  太陽一落,屹甲嶺的烏鴉便往清風街來。我是見不得烏鴉的,嫌它醜。我一直認為,栽花要栽漂亮的,娶媳婦要娶漂亮的,就是吃雞吃魚,也得挑著漂亮的雞魚吃!這些烏鴉站滿了戲樓的山牆頭上,一起喊:黑哇!黑哇!天就立馬著黑,黑得烏鴉和戲樓一個顏色。這個後晌,夏天義在地裡挖土,把老頭挖壞了,去鐵匠鋪修補完,差不多雞都上了架,回來路過雷慶家的院牆外,聽到滾雷狀的劃拳聲,順腳就進了院子。夏天禮端著葫蘆瓢在喂豬,葫蘆瓢裡的紅薯面給豬槽裡撒一層,豬吞幾口,揚頭又看著他,他又撒一層,罵道:「比我都吃得好了,你還嘴奸!」抬頭見夏天義進來,說:「二哥你吃了?」夏天義說:「吃了。」廈屋裡有電視聲,是梅花和幾個孩子在看電視,梅花出來嘟囔著畫面不清,讓文成上到樹上把天線往高處移,對夏天義說:「二伯進堂屋喝酒去!」夏天義說:「又喝上了?」夏天禮說:「一回來就喝,又花錢又傷身子,那酒有啥喝的!」夏天義說:「都誰在?」梅花說:「君亭,家富,還有那個陳星。二伯知道不,君亭現在是支書啦!」夏天義說:「那秦安呢?」梅花說:「他兩個調換了一下。」夏天義說:「真能折騰。」梅花說:「折騰了也好,這剛調換,君亭就找陳星把退出來的果園承包了。」夏天義說:「是不是?」走近去推開堂屋門。屋子裡煙霧騰騰,酒氣熏人,都站起來讓座,敬酒。夏天義就坐了,點了自己的黑捲煙,說:「你們年輕人玩,你們玩!」陳星先倒了一杯酒,單手端給夏天義,趙家富訓道:「咋端酒哩,那個手呢?!」陳星一時不知所措,趙家富奪過酒杯,雙手高高端了,說:「記著,在清風街敬長輩老者就得這樣!」但夏天義卻說天熱,他不喝。趙家富說:「君亭今日是村支書了,你是老領導,又是君亭的二叔,這都是你夏家的榮耀,你應該喝一杯!」夏天義接了酒杯,卻交給了陳星替他喝,說:「你把果園承包了,就好好務弄,技術上有不懂的來找我。」君亭說:「二叔也知道了?」跟著進來的梅花收拾地上的空酒瓶,嘟囔:「喝了這麼多啦?」雷慶說:「再去弄一碟菜吧。」梅花聽見了卻裝沒聽見,斜靠在門框上說:「二伯什麼不知道?巷道裡跑過一隻雞,二伯清楚這是誰家的雞,下蛋了沒有!」夏天義說:「這事算弄得好。以後承包出去的項目還得勤勤照看著,一大撒手,問題就出來了,清風街可是費幹部的地方!」君亭說:「這一次也就是三踅在鬧騰。」梅花打了個噴嚏:阿嚏!唾沫星子濺了雷慶一脖子。梅花說:「誰想我哩?!」雷慶說:「狗想你哩!」梅花踢了一腳,說:「三踅,哼,他是以攻為守哩!」雷慶說:「你就話多得很!」梅花說:「我說的是理呀,磚場這幾年,他總說是虧損,可自個摩托車倒騎上了!讓他承包他不承包,別人要承包他又不肯,哪兒有這麼橫的事?!」君亭說:「這可是二叔手裡的事,二叔沒解決,秦安沒解決,我就是煮牛頭也不能一把火兩把火就煮爛了的。」夏天義說:「我要不退下來,他敢?我可告訴你,遺留的問題一時解決不了,就得月月查他的賬,防備著貪污!」君亭說:「沒承包前,要允許著這些人貪污哩,不貪污誰當自己事幹?但貪污有個度,超過度了那不行。」夏天義說:「一個子兒都不能貪污!」君亭給大家倒酒,一邊倒一邊臉上笑笑的,說:「瞧我二叔說的!他在任的時候水清是清,可水清不養魚麼,清風街誰給你好好幹來?」夏天義說:「我幹得不好,辦公室的錦旗掛了一面牆了!」話說得動了氣,把手裡的捲煙猛地從堂屋門口往院子一扔。他這一扔,偏不偏電燈忽地滅了。梅花說:「停電了,電又停了!」立時黑暗中一片寂靜,大家都在原地不敢動。梅花在劃火柴,在找煤油燈,喊:「翠翠,把廈屋牆窩子裡的煤油燈拿來!」腳底下踢倒了一個空酒瓶子,玻璃碎裂著響,末了一盞燈顫顫巍巍地亮在櫃檯上。夏天義說:「你瞧瞧,咱這電,三天兩頭斷!」君亭說:「你當主任的時候那能用多少電,現在誰家沒個電扇電視的?明日我就去縣上採購新的變壓器呀!」夏天義說:「我給你說話,你總是跟我頂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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