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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柳子言醉吐了一定要掌櫃來打掃那穢物的時候,一個爆炸的消息傳到了北寬坪,說是苟百都被龍抓了!掌櫃一把摟住了也被驚得酒醒的柳子言長一聲笑,短一聲哭,誇講著天神之公道,也誇講土匪早不死遲不死偏在柳子言要重踏墳地遷葬父母骨殖的今日而死,這定是將要踏出美穴的預先兆應了。兩個人已經聽報信人說過一遍苟百都被龍抓的經過,卻仍要再說一遍又說一遍,確確實實地核證了這一切皆是事實。威風著方圓百里的苟百都是在前三天下山到黑龍口坪壩裡的一家財東炕上抽煙土,已經抽過三個時辰仍不過癮,他眉飛色舞地給財東和另幾個土匪講他的英武。說唐井派人來殺他,此人槍法好,刀法也好,卻不知他苟百都是怎麼個人物竟使唐井也奈何不得!那人來了,他槍也不帶刀也不挎,端了火盆在門口吸旱煙哩。來人問:「誰是苟司令?」他說了:「我就是苟百都,夥計,來吸一鍋子吧!」來人說:「呵,原來是黑皮八鬥甕!」他說:「是長得差些。」還是低頭吸他的煙。煙滅了,用手在火盆裡捏一顆紅炭按在煙鍋上,來人眼就看直了。點燃了煙葉取下火炭,火炭沒放在盆裡卻放在了膝蓋上,膝蓋上的肉就噬噬響,再說一句:「這煙葉真香,你真不吸嗎?」來人就跪倒在地了,說:「苟司令你是條漢子!要麼你砍了我的頭,要麼我跟你吃糧!」那一把短刀就摔在他面前了。在座的財東說司令就這麼收了來人了?苟百都說:「屁!當糧子逛山不敢殺人我要他幹啥?」拾起來人的刀在眼前看鋒刃,說句好刀口哩,忽地一下砍下來人的頭。頭因為掉得太快,那眉兒眼兒還是笑笑的,便差人直送白石寨去了!在座的皆土色了臉面,苟百都就哈哈大笑,笑未畢,屋外忽然天變,一朵雲停在屋當頂,接著嘎啷啷一個炸雷一道電光打開窗子沖進來,眾人全都震昏了。待眼目睜開,屋裡一切完好,唯獨不見了苟百都,急奔出門,空中咚地掉下個黑炭來,苟百都燒焦成二尺長。掌櫃又是一串大笑,突然說:「可惜了,可惜了!」報信人說:「掌櫃說土匪死得可惜了?」掌櫃說:「聽說他有兩顆金牙,花了大錢鑲的那金牙就燒化了!」報信人說:「哪裡就燒化了,他的嘍羅敲了金牙才用白布裹苟百都。正為了這事,他們不敢回去見那四姨太,不不,見那匪婆子,才一哄都散了一苟百都的屍首還是那家財東埋了的。」掌櫃說:「你說的對.是四姨太,今日晚上我就要去過風岔接回那娘兒們,回來了你還叫她四姨太!」

  姚掌櫃匆匆去張羅接四姨太的事宜了,留在了廂房裡的柳子言卻仍為突如其來的喜訊震得說不出話來。四姨太,那個心愛的美婦人竟然還能再次一見嗎?他不能不感慨這是怎樣的一種緣份啊!當掌櫃領了一班人燈籠火把去了過風岔,柳子言的死而復生般的驚喜卻遂被另一層為自己和那女人的悲哀代替了,一個逃離了老朽去當了三年的壓寨夫人的四姨太,到頭來又回到朽而又朽的老頭的炕上,那女人就是因為長得太美麼?每一次像獵物一樣被狼叼來叼去,又每一次偏讓柳子言遇著。暫短的相會.留下的竟是長長久久的悲傷和淒涼,這是對那可憐女人的殘忍呢還是對為此而殘廢了的柳子言的殘忍?!那麼,自己對一個可望不可及的女人的愛戀是一種自尋的罪過了,就不要再把這種罪過同時帶給那個女人吧。這麼想著了一夜,發起了高燒的柳子言終於決定在四姨太被接回時絕不去見她,眼不見心則不亂,讓她度過她後半世的清靜歲月吧。

  天稍稍發亮,柳子言收拾了褡褳,扶杖而走了,但門前的土場上一副滑竿急急抬了過來,他看見了坐在滑竿上面色黑灰眉眼醜曲的掌櫃,卻沒見到四姨太。他拱手搭問:「四姨太呢?」掌櫃卻並沒有回答他,昨晚那飛揚的神氣沒有了一點痕跡。「四姨太沒有接回來嗎?」他又問了一句。掌櫃哼了一聲.顯得那麼地不耐煩,卻惡恨恨對放下了滑竿要散出的隨從說:「把吃的東西送去,好好看管。今日大門關了,後門掩了,外邊人一個不

  准進來,家裡人一個不許出去!」便踉蹌進了大廳去自個臥屋了。柳子言是不能私走了,看著立即有人抱了被褥提了飯盒出去,大門砰砰下了橫杠,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姚家的丫頭和跑腿的在沒人處交頭接耳,一有人又噤聲散開,柳子言不能詢問任何人。他默默地回坐到廂房去,尋思四姨太一定沒有接回來,或許四姨太已經死了,或許四姨太已逃離了過風岔。廂房的門口遠遠正對著院角的廁所茅房,短牆頭上的一篷豆莢蔓細細簌簌

  響後,一個人頭冒出來,柳子言知道這是姚家大太太在那裡解手用豆莢葉揩了屁股了。但大太太卻在短牆頭上向他招手。

  「來呀,柳先生!」她又一次招他,「你不想聽聽稀罕嗎?」

  柳子言走近去,蠢笨得如搗米桶一般的肥婆子走出了茅房短牆,一邊系褲帶一邊說:「你知道小騷貨的事嗎?」

  「四姨太?」柳子言忙問,「她到底怎麼啦?」

  婆子說:「哼,老鬼總忘不了吃嫩苜蓿,只說小騷貨的×叫土匪×了,心還在他身上,沒想土匪死了騷貨還不回來!」

  「不回來了。」柳子言說,「她到底是不肯回來的了。」

  「不回來老鬼行嗎,她有一副嫩臉臉麼!老鬼真不嫌她髒,她是給土匪懷了個仔兒,肚子都那麼大了,喝苦楝籽水怕也墜不下來了!」

  柳子言驚呆了:「四姨太有了孩子?!」

  婆子說:「老鬼一看就上了氣!要當場把土匪仔踢落下來,又怕丟了騷貨的小命兒。可那匪婆子竟也往澗裡跳,被人拉住,頭上已破了一個洞。老鬼氣得罵:你那時怎不就跳了崖,我還給你立個節婦牌呢!我現在來接你,你倒尋死覓活?!就把騷貨用滑竿抬回來了,真該讓她死去才好!」

  柳子言忙問:「怎不見抬了回來?」

  婆子說:「抬回姚家讓生下那個土匪種嗎?姚家是什麼人,不要說招外人笑話,這邪祟氣兒要壞姚家的宅舍呢?你瞧瞧,關在那個石堡裡,讓生下匪仔兒了,還要放三天的炮竹,艾水洗了身子,方能倒騎了驢子回姚家的門!」

  肥婆子說著捂了嘴嘎嘎直笑,柳子言的腦子裡已一片混亂,他望著院外山坡頂上的古堡,淚水拂面。那一座古戰場殘留的石堡,數年前他默默地從遠處觀望,想像了一個月夜他怎樣地能和四姨太幽會其中,數年後的今日,四姨太竟真地被幽閉在那裡了。石堡上到底是如何的敗舊,荒草橫長,野鴿遺矢,孤零零的一個美豔女人就在那裡生養胎兒再將胎兒親手處死嗎?柳子言不知了肥婆子何時離去,他雙手摳動著牆皮一步一跳地不能在廂房門口安靜,指甲就全摳裂了,牆面上抹出了一條一條血道。突然單足跳躍競走到廳房臺階下,他改變了主意要看看四姨太,甚至拿定主意請求在姚家長期住下,他要永遠能見著那個女人,也要讓那女人永遠能見到他!他跳躍到臺階下再要跳上臺階,他摔倒了,碰掉了一顆門牙,對著聽見響聲出來的掌櫃說:「你怎麼能將四姨太關在石堡呢?你不能這樣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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