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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半個月來,雞窩窪經常可以看見一個人,這就是白塔鎮小學炊事員的老婆。她是個說媒的,一輩子沒兒沒女,家裡卻什麼都不缺,全憑了她那張薄嘴。從年輕時起養得能抽煙喝酒,到了老年,更是饞嘴愛美,嘴上的功夫越發厲害。她一出現,人們就猜測她又在為誰牽線了。漸漸有了風聲,她是要為回回辦好事哩。因此每一次來,就在回回家連吃帶喝。回回是煙鬼,她也是煙鬼,回回能喝酒,她也能喝酒。再後來,風聲又放出來,她給回回物色的就是麥絨。雞窩窪的人先是一驚,再就覺得這事可以。又一想這形勢,更覺得這是天成佳偶,沒有一個不贊成的,說這媒婆辦了一件人事。回回和麥絨聽了,心裡自然悅意。但媒婆趨勢三天兩頭來,來了就吃喝,臨走又不空回,不是提一串兩串熏肉,就是灌一罐半罐甘榨酒。麥絨就對回回說:

  「讓你找個媒人,人面子上看得過去就是了,你怎麼倒這麼寵了這老東西。她是沒底的坑,倒不是來說媒的,是來收咱的債來了!」

  回回說:

  「破費些錢財就破費吧,我也是咬了牙子的。她總算還是合了咱的心意。咱過日月是大事,不被人背後指指頭就托了萬福了。」

  再過了十五,他們就扯了結婚證,熱熱鬧鬧地辦了喜事。本來是曲曲折折的一對夫妻,本來是半樁子年紀人的婚事,回回和麥絨並不想鬧翻得多大。但雞窩窪的人卻故意要敗敗禾禾和煙峰的興,偏來賀喜。又拿了鑼鼓傢伙來敲,又買了鞭炮嗶嗶啪啪鳴放,倒比年輕人的喜事辦得還熱鬧。

  禾禾一大早起來,就到山梁上桑林裡去了。經過一個夏天,桑林已經能遮住了人。這一片蒼綠的桑林,遮住了他頭上的太陽,也給他心中投下了一層綠蔭。煙峰離婚後,還常到他的木庵子裡來,也到這桑林裡來,她完全同意他將那筆錢定購了五千株桑苗,她也決定要在分給她的那面荒坡上植桑。禾禾就抽空去那面荒坡上挖魚鱗坑,只等那批桑苗運來,他就可以幫她也植桑養蠶了。他甚至夢幻著這兩面荒山坡梁,將會桑林連成一片……

  對於回回的婚事,他知道了一些,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似乎平靜得很,覺得應該是那樣。他雖然痛恨著麥絨,但也同情她的孤苦。他也仇視著回回,但也知道他是一個會過日月的好手。他們能組合一家,倒使他能了卻一樁內疚的心事。但是,他萬萬也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地結婚,便一下子使他產生了說不上的一種傷感。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煙峰,覺得他們的婚事是極大地、有意地挖苦和作踐了他和煙峰。他承受不了,扛了七斤半的牙子钁,一個人鑽到這桑林來。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也不想在這時候看見任何一個人。但是,一個人呆在桑林裡,卻使他無法安靜下來,腦子很亂,而且一陣一陣發疼。他就提了鐝頭往煙峰的那面荒坡上走去,開始繼續挖那魚鱗坑。剛剛到了那裡,才要挖起來,一個人在輕輕叫他。這是二水。

  幾十天不見,二水競瘦得像猴兒一樣,正蹲在那邊崖下拿鐵錘在破石頭:又幹起他那鑿石磨的手藝了。

  「禾禾,你來了。」二水苦喪著臉說。

  「你也來了。」禾禾回答著。

  「禾禾,你知道嗎,人家今日結婚哩。」

  「我知道。」

  「去了好多人,哼,都是溜勾子的角色!」

  「你怎麼不去呢?」

  「我二水,哼,才不去呢!」二水說著就擂動了鐵錘,一邊敲打,一邊說,「我去吃肉嗎,喝酒嗎,我二水,一輩子打光棍!打光棍怎麼啦,世上光棍也是一層!我不去,他八抬轎抬我,我也不去!」

  他邊敲打邊訴著,淚流滿面。禾禾倒不忍心看他,扭過頭走了。他一走動,將坡上的亂石蹬得嘩嘩啦啦往溝下掉,在溝底破碎著,轟鳴著。但他沒有栽倒,身子也不打趔趄,一直走過去,在那最陡的地方挖起魚鱗坑來。挖了一個,又挖了一個,那頭上、臉上、脊背上,汗水成道成股地往下流,他從來沒有這麼大的力氣,竟不歇氣挖了三十個魚鱗坑。當他對第三十一個魚鱗坑揚起第一鐝頭的時候,胳膊發軟起來,鐝頭無力再挖下去,就勢躺倒在坡上,動也懶得動了。

  這時候,他聽見了一陣鞭炮聲。

  晚上,月亮湧出了東山,但是月亮的光明卻使山峁上什麼也看不清楚。太陽落山的時候,雲霧就填滿了溝壑,現在並沒有退去。風在響著,萬片樹葉一齊翻動,發出一股漫天的「殺殺殺」的聲音。遠處隱約有著狼的嚎聲,一隻夜鳥撲楞楞飛過,接著什麼也沒有了。禾禾從地上站起來,長久地站在那裡,看

  著白塔鎮那邊的燈光,看著整個雞窩窪的燈光。回回的婚禮是在麥絨的房子裡舉行的,門口掛著兩個紅燈籠,燈光下,還有幾個人影在門裡出出進進。他突然笑了笑,覺得自己這~天裡是不是有些那個了?甚至覺得今天自己應該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他拍拍身上的土,開始往柞樹林子中走去。那裡有他的木庵,那是他的家,他的鍋灶,他的地炕,他的蠶,可惜那條狗被他打死了。柞樹林子裡幽幽的,黑暗棲在那裡,安寧也棲在那裡。

  他推開門來,「啊」地一聲驚叫了。

  木庵裡,一盞小小的豆粒般大的燈芯燃在鍋臺上,燈光是那麼微小,那麼害羞和不安。滿屋裡籠罩了一團迷迷離離的光芒,煙峰正坐在牆角,背著身,在那裡一下一下拐動著石磨。她今夜穿著一件禾禾從未見過的新衣,頭髮梳得光光的,腳上穿著那雙涼鞋,扭動著後腰,動作是那麼優美,樣子是那麼溫柔。聽見門響,她慢慢回過頭來,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著他,慢慢地站起來了。

  「你……」

  他們幾乎都在說著,但聲音太低了,各自看不見嘴唇在動,同時在那裡站定了。

  「你覺得突然嗎?」

  「你怎麼在這兒?」

  「你一天也沒回來了。」

  「我去挖些魚鱗坑。」

  「你真沒出息。」

  「我?」

  「好了,你快抱些柴生火吧,你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咱們做一頓好吃的。」

  「好吃的?」

  「是呀,我把豆腐都磨了,做菜豆腐,你愛吃嗎?」

  沉沉的夜裡,柞樹林子的上空,一股炊煙嫋嫋地升起來了。誰也不知道,黑夜使炊煙沒了顏色,但那煙中,卻有著熱。菜豆腐是將軟豆腐煮在稀粥中的一種飯。在深山中米很少見,而吃米又在米裡煮軟豆腐,只是逢年過節時才講究吃的。禾禾和煙峰卻在今晚面對面地吃起來。他們吃得很香,每人都是三大碗,臉上就沁出了微汗。禾禾看見煙峰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紅潤和嫩白。

  他們在說著話,漫無邊際,最後圍繞著蓋房的事。

  「禾禾,你聽我的,這木庵子無論如何是要翻蓋了。」

  「我不想翻蓋。」

  「沒錢嗎,我給你二百元錢。」

  「錢倒有,繭已賣了三百元錢了。但我心思現在不在這裡。我要再擴大養蠶業,然後還想買手扶拖拉機,我那戰友已經答應幫我了。」

  「但這房子一定得修!」

  「那為啥呢?」

  「要爭一口氣呀,咱不能讓外人作踐。你說你能幹,就住在這木庵子裡。別人怎麼看你?我現在爭不了氣,幹不出個事來,你就要撐出你的骨氣來。讓人看看你禾禾不是窩囊男人,不是倒黴鬼。你要靠你的能耐活得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個比任何人都強的人!」

  禾禾靜靜地看著煙峰,猛然發覺這女人的剛強,說:

  「嫂子,我聽你的!」

  煙峰卻撇了嘴:

  「現在誰是你的嫂子?」

  她嗤地笑了一下,將桌上的碗筷一攏收拾去了。

  果然不久,禾禾砍伐了他自留山林上的一些樹,讓木工做了椽樑柱檁。縣城的那個戰友用拖拉機幫他拉運了磚瓦,又聯繫了一個修建隊。三天之內,推倒了木庵,撐起了一座房子。房子卻再不建在柞樹林中,高高築在桑林前的坡梁上,站在白塔鎮就能看得見,一出門,方圓十幾裡的溝溝窪窪全都在眼底了。禾禾很是感激他的戰友,更是感激戰友的哥哥,那個修建隊的頭兒,他為人老實,言語不多,不幸的是去年媳婦難產去世,他

  便和村裡幾個年輕人組成修建隊幹些泥瓦土木這類的活計。答謝了這些蓋房的人,禾禾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把煙峰介紹給戰友的哥哥,豈不是一件意外的好事?他把這想法告訴了戰友的哥哥,那人當然高興。只是煙峰十天前到五十裡外的娘家去了。禾禾就說等人一回來,他就打電話給戰友的哥哥來相親。

  煙峰回村那天,禾禾就把這事對她說了,她卻笑得合不攏嘴。

  「你笑什麼?」

  「你倒關心起我了?」

  「你願意嗎?」

  「你願意我就願意!」

  戰友的哥哥來了。他毛鬍子的下巴刮得鐵青,穿一身洗漿得硬邦邦的衣服進了煙峰的家裡,煙峰正在家裡做針線,冷丁看見禾禾和一些人擁著一個漢子進了門,心裡卻慌了。她萬沒想到禾禾會真的領一個男人來相親,當時她只當是說笑罷了,禾禾卻要使它成為事實?又叫苦,又覺得好笑。她看那男人,進了門便滿臉彤紅,一坐在那窗下的桌邊,眼光不敢亂看,頭低得下下的,一雙粗糙的手在膝蓋上摸來搓去。她想看清那臉,但卻無法看清。旁邊的人就又一聲兒喊她,她就從窗子跳出去,從門裡大大方方走進屋,一邊銳聲說:

  「誰是來相親的呀,讓我也瞧瞧,喲,這麼熱的天,你還穿得這麼嚴呀,你不熱嗎?」

  大家幾乎都呆了,立即明白了一切後,就樂得前俯後仰。那男人並不認得煙峰,抬頭看著她,只是笑笑,臉上的汗越發淋淋。煙峰看清了一張憨厚老實的臉面,心裡說:倒是靠得住的人。就又鑽進小屋裡,再也不出來了。禾禾沒料到煙峰會來這一手,當下也尷尬起來,進小屋問煙峰意見,煙峰說:

  「你呀,你呀……好吧,你給他說,我也把他看了,人倒是好人,我得好好考慮考慮,過後給你個回話吧。」

  禾禾出來對那男人說了,那男人才知道剛才那女的就是煙峰,越發窘得難受,說他沒意見。禾禾就領他到了自己家裡,那男人留下五十元錢,說是要是煙峰同意了,這就算作是定親禮錢。禾禾把錢塞給了他,說:

  「這使不得,她不是愛錢的人,這麼一送,事情反倒要壞了。」

  那男人只好收了錢,倒訥訥地說:

  「我真有些擔心,她倒是個厲害人呢。」

  「估計問題不大,你等著我的消息吧。」

  第一天過去,煙峰沒有個回音。第二天過去,煙峰還是沒有個回音。第三天禾禾等不及了,跑去討問,煙峰說:

  「我知道你會來的。」

  「你同意嗎?」

  「不同意。」

  「不同意?」禾禾有些急了,「那你……」

  「我有我的主意。」

  「你?」

  煙峰定睛地看著他,說:

  「禾禾,我該怎麼來謝你呢。可我實話給你話吧,你要真對我好,你不要再提這場事了,你給那男人多說些道歉話,你就說我已經有了……」

  「有了?」禾禾一點也沒料到,「是你回娘家時別人介紹的?」

  「介紹是介紹了,人也是看了,卻還沒得到人家的回音。」

  「他是誰?」

  煙峰臉卻刷地紅了,不再說話,而且就往外走,說:

  「禾禾,你不要問了。明日我把名字寫在你的門上,你就知道了。」

  禾禾走了,走到家裡,卻突然想起煙峰並不識字,她哪兒會寫出人名呢?一夜疑惑不解。第二天早晨,起來開門,門閂上卻掛著一隻正在織繭的蠶,那繭已初步形成,但薄薄的一層銀絲裡,明明白自看得見一隻肥大的蠶。這是誰掛的?禾禾猛然醒悟:這是煙峰寫給他的那個名字嗎?一隻蠶,在吐著它的絲,絲卻緊緊裹了它。

  「煙峰!」

  他叫喊起來,清幽幽的早晨,沒有人回答他,只看見門前的地上,有著一行塑料涼鞋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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