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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你不要去!」舅舅說,「能發現兩隻狼,我估摸這是一個狼群。人和狼群鬥起來,人會是鬥得紅了眼的,你出去光是照相,容易犯眾怒遭打哩。」我遺憾地留在了大舅家。大舅提著鑔刀,但大舅最後是沒有跟著人們去打狼的,他說他得保護我,把狼夾子佈置在院牆根,又叮嚀妗子不要亂跑,甚至把雞關進雞棚,豬攆入豬圈,全部用大石頭頂了雞棚和豬圈門。我當然不能靜坐在屋裡,操心著人們能不能尋著狼,尋著狼了會不會打死狼,而舅舅和爛頭這陣兒在哪兒,富貴和翠花又在哪兒?我強行地走出了院子在村口張望,大舅就一直跟著,提著那把鑔刀。整個早晨,雲霧彌漫了盆地,村外的麥田裡,樹林子裡像是躲著無數的老煙添在那裡吸吐著巨大的煙斗,一股一股濃煙霧貼著地面鑽進村巷,腳步起落,它就順身而上,我看著大舅的衣服裡頭髮中煙霧嫋嫋,像是整個被燃燒似的。大舅說這真是怪事,往日清晨都是有著霧的,但從來沒有如此大的霧,而且黎明時霧並不大的,怎麼越來越濃得扯都扯不開呢?「狼是敏感天氣的,」他有些悲哀了,「它們能進村一定是專門挑選了日子的。」村與村之間不斷是有人來回跑動聯絡著,聯絡的人也是三個四個一夥,每有人跑來,大舅就問打著狼了沒有,回答總是這霧太大,十步之外難以看清,又咒駡村裡的獵槍全上繳了,就是尋著了狼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解決的。

  「遇見狼了,把狼攆跑就是,不能殺的!」我說。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大舅把我拉到他身後,那些人又跑開去,大舅在叮嚀:「放機靈些啊,狼是直著撲的,遇著了就拐著彎兒跑啊!」這時候,遠遠的河灘方向有了清脆的槍響。

  槍支只有舅舅有,難道是舅舅在開槍射殺了狼嗎?我有些急起來,這次出來拍照,舅舅已經打死了好幾隻狼了,如果真是狼群,那就是剩下的狼全部集中在了這裡,而圍獵那是能使人瘋狂的,若打死一隻就極可能打死的不會是一隻了!我提了兩部照相機往河灘跑,大舅攔不住我,也緊緊跟著,我們就跑過了那片田中的埂道,穿過了一片防風樹林,又是一大片田地,橫著一條水渠。水渠太寬,跳不過去,順著渠沿往右跑,渠沿上在冬天裡砍過的蘆葦留著根茬,使我難以提高速度,而鞋卻被戳破了。氣喘吁吁跑了一氣,水渠卻越來越寬,大舅大聲罵自己昏頭了,應該往右跑,跑過一個較高的田地頭,那兒渠上是有座石拱橋的。我們又往右跑,霧還是很濃,雖沒有剛才彌漫一片,但稀薄處可以看出百米遠,濃厚處則如坐飛機穿雲層一般,一進去誰也看不見誰了,而濕漉漉的霧氣涼著臉和脖子,呼吸卻憋住了。又是一片蘆葦茬地,前邊三棵老柳樹下果然有一座石拱橋,橋頭上站著的是一頭狼和一頭牛,狼和牛頭頂了頭撐在那裡,是拱橋上的一座拱橋。

  我們兀自站住了。大舅首先把我推到了柳樹後,他舉著鑔刀大聲喊,一邊喊腳步一邊往後退,企圖讓狼和牛聽見喊聲而逃散去。但狼沒有動,牛也沒有動。大舅揮著鑔刀,並將鑔刀背在柳樹上磕得咚咚響,狼和牛還是沒有動。大舅就試探著往近走,口裡還不停地叮嚀我會不會爬樹,先爬上樹去。我緊張得沒敢前去,也沒爬樹,卻聽見了大舅在歡樂地招呼我:「它們是死的!」死的?我走近了,果然狼和牛都死去了,狼的頭頂著牛的脖子,以致使牛頭仰面朝天,而牛的左蹄則塞在狼的嘴裡,一直頂著喉底,牙齒不能咬合,唇角撕裂,血在橋面上凝了一攤黑紅色的糊狀。

  「它們是掙死了!」大舅說。

  「是掙死了。」我說,同時發現拱橋的石欄處死著幾十隻麻雀,全都破碎了腦袋。

  這只狼一定是從河邊跑了過來,而牛是在橋邊吃草,它們就相遇于石拱橋上,一場無聲而激烈的搏鬥就發生了。它們勢均力敵,就那麼相頂著,以致於雙雙耗盡了最後的力氣。而棲息在柳樹上的麻雀目睹了這一場戰爭,是為著慘烈的場面恐懼了,還是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絕望,於是從柳樹上一個一個跌下來自殺了嗎?我站在橋上,為這一對戰士的壯烈而震撼,橋下的流水嘩嘩,帶走我身上的熱量,渾身一陣顫慄,感到了寒冷。我拿出了相機,要拍攝狼和牛組合的雕塑,我還要站在它們邊讓大舅也為我攝下影來,大舅卻用腳蹬了一下它們,它們跨地倒下了,但倒下並沒有分開,還各自保持著固有的姿勢。

  盆地下灣處的馬鞍嶺上叭地響了一聲,接著叭叭又是兩聲。

  毫無疑問,是舅舅他們在馬鞍嶺那兒與狼遭遇了。當人有了槍以後,與人鬥爭了數千年的狼的悲慘的命運就開始了。而來到雄耳川裡能有幾隻狼呢,去了那麼多人,更嚴重的是去了舅舅,舅舅是著名的獵人又帶著槍,槍打開來還有狼的活路嗎?我嘶聲叫喊:不要開槍!不要開槍!但我的聲音太微弱了。我第一次真心地恨起了我的舅舅,並且用最粗蠻的髒話罵他。我過了渠,又往盆地的下灣處跑,大舅把我抱住了,叫著我的名字,「子明,子明,你不能去那裡的!」我在他懷裡掙扎,力氣變得那麼大,竟能拖著大舅走,大舅的腳就勾住了渠邊的一塊界石,他的身子痛苦地在我和界石的拉扯中變細變長,似乎要拉斷了的樣子,我一愣神,大舅撲了過來,死死地把我按在他的身下。大舅說:你瘋了,你這個樣子,不但制止不了他們,還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火燃開了,燃得小可以用水潑滅,燃得已經大了,潑水如同潑油哩!我卻叫道:不是我瘋了是舅舅他們瘋了,我是來幹啥的,我是來保護狼的,為拍照狼的資料來的,不能眼看著狼在我拍照過程中一個一個竟被殺了啊!大舅罵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咚,我腦子裡嘩地一閃,如斷電一般,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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