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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梁上可以看見梁前梁後左左右右的溝岔,溝岔裡都有彎彎曲曲的路,路被樹林子遮得時隱時現,樹林子在雲霧中半藏半露,而在溝岔底沿路的地方,這兒那兒有些土屋茅舍,聽見誰家的雞在叫,是那種才生下蛋的顯誇地叫。就在東溝岔上的那個土原上,梯田一層一層圍上來,土原如一個孤島,孤島上有一所房。山區常常有這種情況,麥收後碾幹一塊地做打麥場,碾打過麥後,麥場又耕犁了種莊稼,所以離土房不遠的一塊地角有一個小的麥秸垛。爛頭要我看的是兩隻犄角奇大的黃羊就洶麥秸垛前的土地上抵仗。這簡直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戰爭,兩隻羊都不咆不哮,各自相持在十米之外,突然間一起相對著跑,頭那麼低著,脊樑拱起,砰,聲音悶悶的,頭與頭相撞了,盤角扭在一起。然後各自又以極快的動作掉頭跑開,又回到了十米之外,然後再突然間沖去,又是一聲沉重發悶的相撞聲。如此分開,相撞,相撞,分開,如古時戰場上的大將搏殺,來來往往四五個回合,最後一次相撞,就再沒有分開,而是互相推著,一個將一個呼呼呼往左推了五六米,接著那一個又推著這一個呼呼呼往右過來了五六米,八條腿幾乎沒打彎,就那麼如鐵打的棍子撐著,地上犁出了深渠兒。再再最後,左邊的那個一口氣推著右邊的那個往前,往前,還往前,竟從麥秸垛中穿了進去,又從麥秸垛的那邊冒出來,仍在推著,麥秸垛就塌了。這樣的場面,我沒有見過,甚至看電影,西班牙的鬥牛也沒有這鏡頭,我取出相機拍照,爛頭說,這地方什麼野物都有,最多是狼和黃羊,黃羊抵角粗大有力,狼多的時候,它們怕狼,狼也怕它們,狼是銅頭麻稈腿豆腐腰,黃羊就專門抵狼的腰,一頭撞過去狼就癱在那裡了,現在狼少了,黃羊就稱王稱霸,它們愛窩裡鬥,抵開仗了人是輕易不敢靠近的,常常就相互殘殺,數量也越來越少了。

  「噢。」我應著,照下了三張照片。

  「吃羊肉不?」爛頭突然說。

  「你可不能隨便打!」「放一槍,我往高處打。」砰!

  槍聲使兩隻黃羊凝固在那裡,且都擰過了頭看,倏忽就全不見了。但槍聲引出了一條狼,拖著一條長尾迅疾地躥進了那土屋裡去。

  真沒有想到,這只狼竟如此容易就露面了,它剛才藏在哪兒,是在躲避著黃羊呢還是在觀察著黃羊爭鬥,要等著黃羊體力耗盡時而突襲嗎?我在抓拍黃羊時突然鏡頭裡出現了狼的,當我意識到這是狼時,狼已經消失在土屋裡,但我相信我是為狼拍下了一張照片。這令我十分激動。為了要清楚地拍下這只狼的形象,我舉著相機從梁上往下跑,爛頭一邊叫喊著危險,一邊提了槍來追我,山道上的荊棘掛破了我的衣服,腳脖和手也不知被什麼撕爛了幾處,殷紅的血道如蚯蚓一般爬在腳面和手背上。

  跑近土屋,土屋竟無人住,很顯然,狼是鑽進屋裡去了,因為用一根木棒兒拴著門環的門開著,折為兩截的木棒兒掉在臺階上。進了屋,屋裡一個鍋臺,鍋臺上油乎乎地掛著三串鹹肉,鍋臺旁一個大瓷缸,或許裝著酸菜,或許是盛水的,缸上放著一個篩子。再就是一個石板砌成的大炕,炕頭牆上有木橛,橛上架了木板,堆放著這樣那樣的口袋和陶罐。炕邊著一台小石磨,小石磨的手搖柄套著長長的搖杆,搖杆的一頭用繩系了吊在屋樑上。土屋裡的設備就這麼簡單,狼在哪兒呢?會不♂是我剛才看花了眼,或是狼真地跑了進來,而在我們從梁上跑下來時它又從門裡跑出去了,或是從後牆那個小窗逃走的,可小窗雖僅僅是個洞,洞卻極小,狼能逃得出去嗎?「人要急了鬥大的一個窟窿也能鑽進去,」爛頭說,「狼更會縮骨法。」我喪氣地坐在炕沿上。

  「這家怎麼沒人?」我說。

  「鬼知道。」「就是出門了,柴棒也能當鎖?」

  「鬼知道。」翠花是這時候才從門外跑進來,它一定是發覺我們突然地離去,從樹上跳下追來的,渾身的毛已經蓬亂,甚至後腿上一片毛都沒有了,它對著我們叫,驀地圍著瓷缸轉了一圈,雙爪撓缸。

  「翠花,翠花,你瞧你這樣子,」爛頭說,「做女人也是窩囊女人!」缸上的篩子猛地跳起來,打在了我和爛頭坐著的炕沿,我們嚇了一跳,驚魂未定,一隻肥狼忽地從缸裡躥出來,一股風般地沖出了門,不見了。

  「狼!狼!」爛頭銳聲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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