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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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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是弱者,兔子才有三窟的,你見過老虎有家嗎,老虎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這麼說,我舅舅的相好多?」 「他哪兒有,他是大熊貓哩。」「啊?!」爛頭低聲說:「這你千萬不要對外人提說,你舅舅他那家具不行,先前找過一個,就是不中用,自己從此便怯了,老是怨悔曾經手淫過度……」我驀地想起舅舅小便時遮遮掩掩的事,可憐起他了。 「這我不信,沒了那事,男人常常就沒了志氣的,可舅舅那樣子,誰不說他英武?」 「他只有使自己更像個獵人嘛!」我們在這邊低聲說話,舅舅就側身躺在遠處的草坪上,草很深,是冬天枯乾的菅草,枝莖稀落,絮縑飛白,躺著像一塊臥石,而慵懶的樣子,真又像一隻虎。他半睜了眼睛看旁邊樹梢上的一隻麻雀,麻雀嘰嘰喳喳叫,他忽地將一枚石子兒從手中彈上去,動作迅而捷,又平靜地躺臥在那裡,麻雀卻掉在我們面前的地上,腦袋碎了。爛頭快活地喚我撿柴燒火,自個兒用一根樹棍兒塞進了雀的屁股裡,在火上來回地燎烤,我不明白他這要幹什麼,燎烤得半生不熟了,說:「你吃不?」我說昂「這也能吃?」他說:「好吃,」咬一口,像是突然想起來還有隊長哩,舉著麻雀向舅舅:「你吃不?」舅舅說:「瞧你那吃相!」爛頭的吃相難看,發出響聲,但他真會吃,一隻麻雀很快吃得僅剩下了一疙瘩內臟。 爛頭是一個愛戲謔的人,除了犯頭痛外,總是不停地說些有趣的話,或作踐著自己而取樂于我和舅舅,雖然舅舅只比他大五歲,他又比我大五歲。一路上,我們沒有請什麼民工,我的攝像機和照相機,相機架,膠捲,以及舅舅的行李捲,幾乎都是他馱背的。有一次將照相機掛在富貴的脖子上,我大聲訓斥了一通,他就不敢了,卻偏將翠花系一條長繩拴在富貴的脖子上。翠花走著走著是差不多走累了,跳上富貴的背上坐著,我笑了說:「咱活得倒不如一隻貓哩。」爛頭卻說:「活得不寸富貴,咱們都是男的,富貴倒還有翠花這個老婆哩!」舅舅拿眼睛瞪他,說:「爛頭,這回是有書記在哩,你別犯你的賤毛病啊!」爛頭說:「我有病的,哪兒還敢?!」每到歇息地,找吃的找喝的找住的,一應生活雜事都是爛頭的事,他為我們鋪好床,舅舅的床上當然鋪了那張狼皮,我是單獨的床,要挑最乾淨的被褥,再鋪一個地鋪是給他的,富貴和翠花卻早早就臥在上邊,他就大聲地罵富貴,說白天你們在一塊兒,晚上還要在一處,你真的要發生作風問題呀?!就抱了貓睡下。富貴氣得罵一聲:汪!悄悄跳上舅舅的床,在舅舅的腳下臥著睡了。爛頭的缺點是夜裡咬牙子,是萬般仇恨地那麼咬,而白天愛放屁,不顧場合地方,還半抬了屁股努出聲響。 「舅舅,」我說,「應該叫你隊長了,你注意到沒有,爛頭好像沒有叫喊他的頭痛。」「看樣子出來走走還真能治了他的病,」舅舅說,「不要說破,一說破他就又想著要頭疼了。」依照規劃,頭一天我們從州城搭乘公共汽車到了丹鳳縣,在離縣城十裡地的一個小站下車,沿丹江河往下走,走到趙峪,又到黑風崖。 當時我聽著孝歌滿臉是淚,爛頭過來把我拉到一邊,悄聲地說:「你哭的什麼,咱又不是孝子,讓亡魂附上了咱,尋著以後晦氣嗎?」我就不敢哭了,他還暗中教我用手捏手印,說是可以避鬼鎮邪的,我學著他的樣兒做手印,舅舅和案桌旁的人說話。 「老人多大年紀了?」 「八十四了。」「那也是高夀。」「是高夀,白事也算是紅事。」「幾時下葬呀?」 「等老八兒子哩。」「這麼多兒子?」 「你是過路人,你怕不知道哩,老人一生沒自己生育過,可她收養了十個兒子,原本今日該下葬的,入土為安嘛,老八兒子卻在外地打工,電報讓人發去了,說不一定明日就回來哩。別人不回來送終,老八他得回來,他娘從狼窩裡收養他的時候,他才一歲……」「老人是汪老太太?!」「這你也知道?」 舅舅再沒有回答,又去了案桌前將酒壺提了,在那堆紙灰上奠酒,然後鐵青了臉招呼我和爛頭就走。 我們就這樣走過了村寨,拐進了另一條溝,這條溝裡有一條河,路就隨河道彎彎曲曲,高高下下,越走人家越少。我腦子裡仍記著那孝歌,順口輕輕哼著,卻不明白舅舅為什麼插過香了又去案桌前奠酒,奠了酒就招呼我們上路?爛頭不讓我唱,說咱們上路要辦大事呀,唱什麼孝歌,我也不好頂碰,住了口拿相機拍河面上的風景。河面並不寬,流水卻急,繞著對面山根下來,沿河灘蒼蒼茫茫的野蘆葦和蒲草,有路繞過了一叢河柳,河柳下系著一隻小船。 「喂--!」爛頭大聲地吆喝著,希望葦蒲裡有人應聲,會跳上船劃了過來。他說那船是沒主兒的,誰要過來自個兒撐了過來,誰要過去,再自個撐了過去。吆喝聲傳到了對岸山嶺上又返傳回來,船依然橫著,紋絲不動。 「爛頭,那一回來這兒剿狼,你在不在?」舅舅突然說。 「沒有。」爛頭說。 舅舅卻不再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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