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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第九章

  (……九點鐘,我打問著沙河子的方位,一定要找到我的舅舅。)

  南北七裡,東西幾十裡的河川道裡,霜凍了的黃沙地,洋芋還沒有出芽,踩著軟遝遝的。放眼望去,一畦一畦的界埂上長滿了菅草,過冬的菅草還是枯黃,但硬根的芨芨草、白蒿,還有野小蒜卻綠了一片,於是綠中透黃,黃中泛綠,微風從山根吹過來,黃的枯莖就泠泠地響。每隔三畦四畦堆集著一堆鵝卵石,石頭白得發亮,石縫裡長著野荊棘,沒有葉子,枝椏交錯,像鐵打的。這原來是死人的墳墓,丘堆被耕作人侵蝕得越來越小,又成了耕地時丟棄石頭和雜草的地方。才過了清明,荊棘上依稀掛著白色的幡紙條。

  我從山根下走過來,一塊地上似乎去年秋天種植了南瓜或西瓜,那些未拔去的藤蔓腐爛著卻未失形,用手去提,提不起來,成了縱橫交錯的印在地上的線條。一個時辰後,風開始有勁,地面上的虛土吹成如海上的一層水霧,直撞向山根的崖石上,崖石又頂碰了,一個旋風就在那裡騰起,能看見草窩裡的野兔電一樣迅疾而逃,又埋沒在荒草中不見了。三十個穿著獵裝的人牽著三十條細狗,分開了相隔七裡地的距離而站著,我看不清東頭那十五個人與狗的模樣,西邊的十五人中,舅舅是站在最中間的,富貴就夾在他的雙腿下。舅舅眯著眼睛朝我看,滿臉的得意之色,另外的十四人都穿著軍用的綠色膠鞋,頭髮蓬亂如草,一件獸皮的馬甲沒有扣子,拿極粗糙的帆布製成的腰帶勒在身上,他們的腿上沒有紮裹腿子,只是用繩子紮著褲管,風吹得鼓鼓的。所有的細狗都剪去了尾巴,形象黑醜,但比不得富貴的腰細腿長,這些走物比人還激動,幾乎迫不及待,若不是主人用手按著它們的脖頸上的紅繩圈兒,早已箭一般射出。被用老式的圈椅抬來的那位漢子,就是舅舅的隊友,嚴重地患上了軟骨症的獵手,他是負責開鑼的。我開始以為他們這是要賽狗的,待到當的一聲鑼響,十五隻狗唰地躥了出去,他們的主人就緊緊在後邊跟跑,各人口裡叼著一個哨子,發出長短高低急緩的哨音,細狗們就直跑,斜跑,迂回跑,交叉跑,陣式變幻無窮。與此同時,遠遠的七裡外的河川道那頭,十五個人與狗也向這邊撲來,立時塵土飛起像兩排浪潮向中間湧去,塵霧之中,我看見有了野兔在逃奔,而每一隻野兔逃奔後邊又緊追不捨著兩條三條細狗,他們在河川道上兜圈子,彎花子,忽聚忽散,時隱時現。窮追不捨的人夾雜其中,他們已難以識別自己的走物,但各自的哨音足以使自己的走狗聽得明白,他們的速度不亞於細狗,當細狗時不時騰空而起,你無法分清人是了狗,狗是了人。

  「賽狗比賽馬還好看哩!」「這不是賽狗,是狗攆兔。」圈椅上的軟骨人糾正著我的錯誤,他的身邊是無數的看熱鬧人,一齊敲鑼打鼓,鳴放著鞭炮,甚至點燃了火銃,齊聲吆喝。我在州城裡仍然是個足球迷,我敢說這裡的場面絕不亞於球場上來得瘋狂,我分明瞧見了一個人脖子上架著他的孩子,孩子一邊叫喊一邊雙手拍打著父親的頭,那頭臉紅得像喝醉了酒一般自己仍不理會。一個婦女不停地蹦跳著叫喊,兩個大奶就上下咕湧,有男人就說:「兔子,兔子,兔子鑽到懷裡了!眾人轟然大笑,而一夥婦女就圍了過去一陣捶打,將其趕進了攆兔的風塵中。我終於在混亂中瞧見舅舅了,他和富貴一直在追趕著一隻灰毛兔子,人和狗離兔子就只差那麼兩米左右,每次富貴一下子撲了上去,幾乎就撲住兔子後腿了,兔子突然一閃,竟能立即停住,待富貴以慣性撲到在前面去了,它卻忽地掉頭向反方向跑,急得舅舅脫下一隻鞋就擲去,鞋是砸在了兔子的身上,兔子跳起來,重重地落下,又爬起來往西跑,而西邊攆兔的狗又攆了來,兔子就斜著向我們這邊跑來,兩條細狗又是只差那麼兩米了,可還是攆不上。我們直喊加油加油,舅舅距我們這邊近,硬是攆不上兔子,似乎有些惱了,他坐了下來,他的腳上已沒有了鞋,順手從地上撿起一粒石子,那麼一甩,兔子應聲翻了個身,四蹄在空中亂舞,翻起來又跑,但跑了兩步不動了,兩條細狗同時撲過去。圍觀的人群天搖地動地歡呼了,歡呼的還為著兩條細狗一個咬著兔子的後腿一個咬著兔子的前腿互不鬆口,最後將兔子撕扯成了兩截,噔噔噔地叼著過來讓軟骨人收取了。我蹲下身撫摸細狗,細狗皮毛光滑得如黑綢緞,我說:」都有功,都有功!「它們僅有的那一寸長的尾骨在動著,汪汪地叫。

  狗攆兔足足持續了六個小時,待七裡方圓的荒草亂石中再也沒有野兔,塵埃落定,人和狗安歇了。圍獵一共收穫了五隻野兔,五隻野兔交給了舅舅的那位軟骨症隊友,他抄起刀每個兔子剁三下,剁了三節,分別扔給細狗們吃了,然後一聲呼嘯眾人勝利回村。

  我跟著舅舅,舅舅像個土人似的,滿頭滿臉的汗水道,鞋是無法撿回的,就赤著腳。他說怎麼樣,過癮不?我說:就這樣回去呀,這就完了嗎?舅舅說:可不就完了。你如果願意,咱們多停留一天,明日去下河川場地來一場。我當然不同意,但我不明白的是狗攆兔的場面壯觀是壯觀,可如小兒遊戲麼,難道大人們出那麼大的力氣,流那麼多汗水,就是為了一場毫無意義的遊戲嗎?「真是獵人! 」 村人還在讚歎著舅舅, 向他豎大拇指。

  真是獵人?!我看著在讚歎中舅舅得意的神情,還有被人抬著,仍在圈椅中談笑風聲的軟骨人,我驀然理解了舅舅為什麼來這裡參與狗攆兔了:獵人沒有了狼,那只有以兔為獵了,或許他們無任何利益目標,只純粹為著要發狂一次。發狂就是他們的真正意義。

  在軟骨人的家裡,我又見到了穆雷,我是早晨來到村口打問情況時碰見他的,他說:「你這不是把羊給狼送哩麼!」徑直領著我就到了軟骨人的家,舅舅正坐在臺階上紮他的裹纏。舅舅對我的到來當然吃驚,穆雷就大聲叫嚷:「你不要我們了,原來跟文人上了?!」憑他這說話勁,我就喜歡上了這位小個子,但舅舅卻叫他為「爛頭」,而且叫他快給我倒茶水他就倒茶水,叫他把煙敬給我他就把口袋的煙掏出來,殷勤得很,卻小聲對我說:「我這是在你面前維護他的尊嚴哩!是你把他叫舅舅嗎,哈巴狗站到糞堆上了!」舅舅還是聽見了,說:「爛頭,把你的嘴爛了就好了!」我問穆雷:「你不是說你叫穆雷嗎?怎麼叫爛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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