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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雜種?」我說,狼還有雜種?「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沒見它長得漂亮卻是個沒勁兒的傢伙嗎?」

  舅舅轉過了頭,對海根說:「我是吃硬不吃軟的,放了吧,這是我普查過的狼,編號十五,半夜裡我遇見過它都沒有殺。這位就是專員派來專門落實禁獵狼條例的高同志!」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時還沒有醒悟過來,向前走了幾步,就拿捏了派頭,我說:「狼是不能捕殺的,咱們地區現在只有十五隻狼了,狼是要受到保護的。」「保護狼?」海根一臉的疑惑,「什麼不能保護了,保護狼?狼是政府養的?!」舅舅掉過頭從狼的面前走開,狼突然撒腿就跑,海根急追了數步,狼一回頭,他卻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但狼並沒有撲向他,只是站在那裡往我們這邊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眼裡放射了一種藍光,樣子極像一位站在婆婆面前做錯了事的小媳婦,然後轉身走去,先是慢走,再是快走,越走越快,後來猛地一個躍子,拐過牆角不見了。

  不管海根如何地叫喊和埋怨,我們都沒有理睬他,抬著黃專家離開了老城池的山頂。舅舅再沒有說話,默默地只是走,他的槍倒背著,槍頭蹭著了土坎,槍口上滿是泥。富貴圍著海根汪汪叫,後來叉開後腿銀亮亮地撒了一泡尿,攆上了我們。

  「舅舅,」我知道舅舅的心情並不好,想尋些話使他忘掉剛才的事情。「午飯前能趕到山下的公路嗎?」

  「難吧,」他說,「十二裡路的。」「黃專家是大胖子,抬著夠沉的。」「世上最沉的是腿沉。」「那是十五號狼嗎?」

  「十五號。」「它見了你渾身篩糠一樣地哆嗦哩!」「……」「我後悔竟忘了拍照了。」施德他們也慢慢地活泛開來,開始嘲笑起那個海根了。海根蠻單薄的,又是那麼短的腿,但海根卻能背了狼,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於是就爭論怎麼個背狼,如何在山林裡挖一個坑,坑上搭一個木板,木板上掏兩個小洞,坑裡藏上人和一個小豬或雞,狼經過那裡聽見豬嚎雞叫,就把前爪從木洞裡伸進去要抓,藏在坑裡的人就勢便抓住它的前爪,直接就把野物背走了。專家們這麼說的時候,舅舅一聲不吭,我小聲地問他背過幾隻狼,舅舅說,真正的獵人才不背狼哩。我問獵人為什麼不背?舅舅說:用得著背嗎?擔著黃專員的一個山民笑著說:「你舅舅他背新娘子哩!」背新娘子是商州深山裡的風俗,我以前來商州見過迎親的隊伍,因為山路窄陡,新娘子坐不成車也坐不成滑杆,全是由人背著進婆家的,山裡就有了職業的人馱子。這人馱子一般身體好,又沒結過婚,脊背上就縛著一個鋪了紅氈的竹皮坐椅,新娘子便紅帕子蓋了頭坐在上邊。我見過的一個人馱子已經是四十歲了,仍是童子身,他對我說他們村的媳婦差不多都是他背回來的,誰家的媳婦胖誰家的媳婦瘦,誰家的媳婦身上放香誰家的媳婦一股子汗臭,他都知道。回到村裡拜堂入洞房的時候那是人家的事,他只坐在門外臺階上吸旱煙,前世裡是造了孽了,他恨自己給自己背不回來一個媳婦!聽了山民說舅舅背新娘子的話,我就問舅舅:「舅舅也當過人馱子?」舅舅的臉漲紅了一下,立即罵了一句很粗的話,便不理我,過去拍了拍木板床上黃專家的臉。黃專家還是昏迷不醒著。覆蓋在黃專家身上的是舅舅的那張狼皮,狼皮的四條腿撲拉在木板床的兩邊,毛絨沒有,平順柔和,而狼頭卻隨著木板床的晃動不住地磕打起他的臉面,我恍惚地覺得狼皮在活著,像是在親昵著黃專家。但這樣的感覺我沒有敢說出口。我們是在午後的飯辰趕到了山下的公路,又搭乘了一輛車到的州城,專家們被安置在另一個地方,我和舅舅卻由專員介紹住進了豪華的州城賓館,而滿城則風傳著我們抬進了一隻狼。

  舅舅明顯地不習慣州城的生活,我因忙著去醫院安排治療黃專家,又要向專員彙報在基地的所見所聞,舅舅就留在賓館,閑得只是睡覺。賓館的服務員是不讓富貴也住進房間的,但富貴拴在賓館的門口,每見到生人來就汪汪地叫,做出兇惡的撲抓動作,嚇得要進來的人都大呼小叫,舅舅就把富貴再次抱進房間,並保證富貴絕不會隨便把糞尿撒在地毯上,也不會吠叫了。服務員說,富貴?狗就是狗麼,還起這麼個名字!?我厲聲地警告了服務員:這是專員特意請來的客人,打狗要看主人,你可以不把我的舅舅放在眼裡,但你得為了考慮你的飯碗而尊重專員吧。服務員才允許了富貴進房間,卻一定要用潔淨劑給富貴洗身子。

  舅舅在為富貴清洗時,表情是那麼痛苦,一顆淚珠一直在眼眶裡打轉。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半天不敢多說一句話。後來,我每出門,都叮嚀他到州城的動物園去看看,如果懷念狼,那裡是飼養著三隻狼的。

  舅舅是去了,他看到了那三隻關在籠子裡的狼,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他不認作那是狼,狼是讓人害怕的野獸,而籠子裡的狼變成了連小孩都用手中的食物去逗引的玩物,那狼見了他也沒有生出一絲驚恐,他感到了羞恥。他牽著他的富貴從街上走過,街上的車輛很多,竟然在一條街上連續看見了三次車禍,一次是一輛呼嘯著撞倒一位騎自行車的婦女,婦女當場頭顱破碎死掉了,另兩次是一輛車將一個挑著雞蛋筐子的老頭掛倒在地上,人沒受傷,雞蛋破了一地的蛋清蛋黃,還有是一輛車和另一輛車頭尾相碰。舅舅就認定街上的車都是狼變的,商州的狼越來越少了,是狼變幻了車的形態上的世,那撞死人的是狼在吃人,那相互碰上的是狼與狼的騷情和戲謔。富貴就一路汪汪汪個不已,而尾隨他們的孩子是那麼多,他們一哇聲地起哄,嘲笑著他的一身打扮,嘲笑著他的富貴腿長腰瘦,沒有尾巴而醜,甚至叫嚷:耍狗的來了,耍狗的來了!把他當作耍猴的一類藝人。舅舅便不再上街,呆在房間裡睡覺,睡得頭痛。

  對於大熊貓基地的撤銷與不撤銷,對於那幾十個科技人員如何安排工作,行署召開了幾個專門會議,問題遲遲定不下來。施德主任仍要求我繼續留下來幫他們,所以我和舅舅還暫時不能離開。這一天,州城的報紙上刊登了天上要出現流星雨的消息,廣播電視上更是把千年不遇的天文奇觀宣傳得老幼皆知。我聽後立即從行署返回賓館,希望舅舅晚上能同我一塊到城北的雞冠山上觀看流星雨,並幫我扛上攝像機去拍攝,但是,賓館裡沒有了舅舅和富貴。我毫不懷疑舅舅會悄然離我而去,因為那張狼皮還鋪在床上。賓館的服務員告訴說,那個山裡人呢,會不會去尋公共廁所了,他說他坐在馬桶上拉不出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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