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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點三十三分。後再次將頭抵在地上,又是後腿向裡蹬,用力呵,用力,對,再用一把力!噗地一聲,一個稚嫩的生命終於出世,幼仔滑落在地。他確實太小了,一隻老鼠那麼大。後迅速轉過身來,用嘴巴銜起仔兒,朝著我們緊走了幾步,卻一下子趴在地上。

  大熊貓仔的出世並沒有像人出生時的一派啼哭,我看見的是它掀動了鼻翼,有一種笑的模樣,這種笑使我詫異,還未解開迷惑,大熊貓就死了,緊接著大熊貓仔也死去了,它的笑原來是一種嘲弄,要證明它的出世是來催促大熊貓之死的。事情發展得相當突然,猶如夜晚裡的一道閃電,強烈地照亮了一切,但隨之黑夜更加黑暗。

  大熊貓死了,留下來的是一群研究大熊貓的專家。

  基地裡悲涼一片。我散落了那一遝記錄著生產過程的稿紙,提著照相機站在屋簷下,偌大的院子陡然間旋轉開來,像推動著的大的磨盤。大熊貓黑白兩色的軀體僵硬在產房的門檻上。天空上開始有了一團鉛色的雲,我疑心大熊貓的靈魂已經飄走了。廚房裡蒸出來的饅頭放在案上冒著熱氣,最後變涼,只有那只叫富貴的細狗叼著一根骨頭在院中跑動,肆無忌憚地把一條後腿搭在樹上撒尿。施德由一位光著頭的獵人陪著,獵人後來去了山民家背來了許多熟洋芋,在石臼裡搗粑粑,木槌沉重而遲緩。姓黃的專家穿著寬大的衣服,身子突然瘦得那般單薄,竟唱了什麼曲子,一邊唱一邊來回小跑,像是鄉間奠祭的冥器中的紙人。

  女愁逛,男愁唱,我擔心他要瘋了,他果然就瘋了,仰天地笑,笑,笑著笑著嚎啕大哭,和前來看熱鬧的九戶山民發生了毆鬥,甚至將剛剛剝殺的大熊貓皮裹著自己的裸體,使黑而青的生殖器垂吊在了外邊。跟隨著黃專家的是他的同志,他們摟抱著他,但摟抱不住,就不停地用一塊破布去遮蓋他的生殖器,說:死了就死了,不是有了克隆了嗎,還可以克隆嘛,你還可以繼續是你的專家嘛!黃專家是施德的助手,數十天伺候大熊貓,熬得眼圈發黑,我曾戲謔他:再伺候下去,你也就成了大熊貓了!他說他哪裡有大熊貓貴氣,他娘生他的時候是生在磨道裡的,拉磨的驢糞沾了他一身。「大熊貓生產這麼艱難,我真恨不得去替了它!」施德介紹,黃專家現在的職稱還是個副研究員,他這次一直參與大熊貓的受孕、生育整個過程,就是滿懷希望地要以這次成果申報研究員職稱的。現在他瘋了,大家將黃專家壓倒在地上解下了大熊貓皮,而把他的衣服強行給他穿上。施德就不敢再讓黃專家單獨居住,讓黃專家到他的房間。這樣,一直住在施德專家房間的那個獵人搬進了招待所我的房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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