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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楸樹。高達二十米,葉子呈三角形,葉邊有鋸齒,花冠白色。楸樹的木質並不堅實,有點像楊樹。這棵樹在劉新來家的屋後,但樹卻屬￿李書富家。劉新來家和李書富家是隔壁,但李書富家地勢高,劉新來家地勢低,屋後的陰溝裡老是濕津津的,很少有人去過。楸樹占的地方狹窄,就順著澗根往高裡長,枝葉高過了澗畔。劉家人丁不旺,幾輩單傳,到了劉新來手裡,他在外地工作,老婆和兒子在家,兒子就患了心臟病,一年四季嘴唇發青。陰陽先生說楸樹吸了劉家精氣,劉新來要求李書富能把楸樹伐了,李書富不同意,劉新來說給你二百元錢把樹伐了,李書富還是不同意。

  劉新來的老婆帶了兒子去了劉新來的單位,一去三年沒有回來。那時候我和弟弟提了籠子拾柴火,就鑽進劉家屋後砍澗壁上的荊棘,也砍過楸樹根。楸樹根像蛇一樣爬在澗壁上,砍一截下來,根就冒白水,很快顏色發黑,稠得像膠。我們隔院門縫往裡看,院子裡蒿草沒了臺階,堂屋的門框上結個大蜘蛛網,如同掛了個篩子。

  李書富在秋後打核桃的時候從樹上掉下來,把脊樑跌斷了,臥床了三年,臨死前給老伴說:用楸樹解板給我做棺材。他兒子在西安打工,探病回來就伐倒了楸樹,伐楸樹費老了勁,是一截一截鋸斷用繩吊著抬出來,解成了板。李書富一死,兒子卻沒有用楸樹板給他爹做棺材,只是將家裡一個老式板櫃鋸了腿,將爹裝進去埋了。埋了爹,兒子又進城打工了,李書富的老伴還留在家裡,對人說:兒子在城裡找了個對象,這些木板留著做結婚家具呀。我也要進城呀,但我必須給他爹過了百天,百天裡這些木板也就幹了。

  百天過後,李書富的兒子果然回來接走了老娘,也拉走了楸木板,也在這一天,劉新來家的堂屋倒坍了。

  香椿。村裡原來有許多椿樹,我家茅坑邊就有一棵,但都是臭椿,香椿只有一棵。這一棵長在蓮菜池邊的獨院裡,院裡住著泥水匠,泥水匠常年在外攬活,他老婆年齡小得多,嫩面俊俏。每年春天,大家從牆外經過,就拿眼盯著看香椿的葉子。

  男人們都說香椿好,前院的三嬸就罵:不是香椿好,是人家的老婆好!於是她大肆攻擊那老婆,說人家走路水上漂是因為泥水匠掙了錢給買了一雙白膠底鞋,說人家奶大是衣服裡塞了棉花,而且不會生男娃,不會生男娃算什麼好女人?

  三嬸有一個嗜好,愛吃芫荽,她在地裡種了案板大片的芫荽,每一頓飯,她掐幾片芫荽葉子切碎了攪在飯碗裡。我們總聞不慣芫荽的怪氣味,還是說香椿好,香椿炒雞蛋是世上最好的吃食。

  社教的時候,村裡重新劃階級成分,泥水匠原來的成分是中農,但村人說泥水匠的爹在解放前賣掉了十畝地,他是逮住要解放的風聲才賣的地,他應該是漏劃的地主,結果泥水匠家就定為地主成分。是地主成分就得抄家,抄家的那天村人幾乎都去搬東西,五根子板櫃抬到村飼養室給牛裝了飼料,八仙桌成了生產隊辦公室的會議桌。那些盆盆罐罐都被砸了,院子裡的花草被踏了。三嬸用鐮割斷了爬滿院牆的紫藤蔓,又去割那棵香椿,割不動,拿斧頭砍,就把香椿樹砍倒了。

  從此村裡只有臭椿,臭椿老生一種椿蟲,逮住了,手上留一股臭味,像狐臭一樣難聞。

  苦楝樹。苦楝樹能長得非常高大,但枝葉稀疏,秋天裡就結一種果,指頭蛋兒大,一兜一兜地在風裡搖曳,一直到臘月天還不脫落。

  先前村裡有過三棵苦楝樹。一棵在村口的戲樓旁,戲樓倒坍的時候這樹莫名其妙也死了。另一棵在澗上的一塊場地上,村長的兒子要蓋新院子,村長通融了鄉政府,這場地就批給了村長的兒子做莊宅地。而且場地要蓋新院子,就得伐了苦楝樹,這棵苦楝樹產權屬￿集體,又以最便宜的價處理給了村長的兒子。這事村人意見很大,但也只能背後說說 而已,人家用這棵苦楝樹做了椽子,新房上樑的時候大家又都去幫忙,拿了禮,燃放鞭炮。

  最後的一棵苦楝樹在村西頭,樹下是大青石碾盤。碾盤和石磨稱做青龍白虎,村西頭地勢高,對著南頭山嶺的一個溝口,碾盤安在那兒是老祖先按風水設計的。碾盤旁邊是雷家的院子,住著一個孤寡老人。我寫完《懷念狼》那本書後回去過一次,見到那老漢,他給我講了他爺爺的事。他小時候和他娘睡在上屋,上屋的窗外就是苦楝樹和碾盤,夏天裡他爺爺就睡在碾盤上,那時狼多,常到村裡來吃雞叼豬,有一夜他聽見爺爺在碾盤上說話,掀窗看時, 一隻狼就臥在碾盤下,狼尾巴很長,直身坐著,用前 爪不斷地逗弄著他爺爺,他爺爺說:你走,你走,我一身幹骨頭。狼後來起身就走了。我覺得這個細節很好,遺憾《懷念狼 》沒用上。

  這棵苦楝樹是最大的一棵苦楝樹,因為在碾盤旁可以遮風擋雨,誰也沒想過砍伐它。小時候我們在碾盤上玩抓石子,苦楝蛋兒就時不時掉下來,嘣,一顆掉下來,在碾盤上跳幾跳,嘣,又掉下來一顆。述君和我們玩時,一輸,就用腳踹苦楝樹,他力氣大,苦楝蛋兒便下冰雹一樣落下來。

  苦楝蛋兒很苦,是一味藥,鄰村的郎中每年要來撿幾次。後來苦楝樹被人用斧頭砍了一次,留下個疤,誰也不知道是誰砍的,不久姓王那家的小女兒突然死了,村裡傳言那小女兒還不到結婚年齡卻懷了孕,她聽別人說喝苦楝蛋兒熬出的水可以墮胎,結果把命丟了,於是大家就懷疑是姓王的來砍了樹。

  一級公路經過我們村北邊,高速公路經過的是村前的水田,但高速公路要修一條連接一級公路的輔道,正好經過村西頭,孤寡老人的院子就拆了,碾盤早廢棄了多年,當然苦楝樹也就伐了。老院子給補貼了兩萬元,碾盤一分錢也沒賠,苦楝樹賠了三千元,村人家家有份,每戶分到一百元。

  這次回去,我見到了那個郎中,他已經是老郎中了,再來撿苦楝蛋兒時沒有了苦楝樹,他給我揚揚手,苦笑著,卻一句話都沒有說。

  癢癢樹。這棵癢癢樹是我們村獨有的一棵癢癢樹,也可以說是我們那兒方圓十裡內獨有的樹。樹在永娃家的院子裡,是他爺爺年輕時去山陽縣,從那兒帶回來移栽的。樹幾十年長得有茶缸粗,樹梢平過屋簷。樹身上也是脫皮,像藥樹一樣,但顏色始終灰白。因為這棵樹和別的樹不一樣,村人凡是到永娃家來,都要用手搔一搔樹根,看樹梢顫顫巍巍地晃動。

  樹和人在一起時間長了,不是樹影響了人,就是人影響了樹。五魁家的院牆塌了一面,他沒錢買磚補修,就栽了一排鐵匠蛋樹,這種樹渾身長刺,但一般長刺卻是軟刺,他性情暴戾,鐵匠蛋樹長的刺就非常硬,人不能鑽進去,貓兒狗兒也鑽不進去。癢癢樹長在永娃家的院子裡,永娃的脾氣也變了,竟然見人害羞,而且膽小。當一級公路改造時,原本老路從村後坡根經過,改造後卻要向南移,占幾十畝耕地,村人就去施工地鬧事,永娃也參加了,但那次鬧事被公安局來人強行壓伏,事後又要追究鬧事人責任,別人還都沒什麼,永娃就嚇得生病了,病後從此身上生了牛皮癬。他再沒穿過短褲短袖,據說每天晚上讓老婆用筷子給他刮身子,刮下屑皮就一大把。村人都說這病是癢癢樹栽在院子裡的緣故,他也成了癢癢樹。他的兒子要砍癢癢樹,他不同意,說,既然我是人肉癢癢樹,你把樹一砍,我不也就死了。他兒子也就不敢砍了。

  前三年的春上,西安城裡來了人,在村裡尋著買樹,聽說了永娃家院子裡有癢癢樹,就來看了要買。永娃還是不捨得,那夥人就買了村裡十二棵紫槐樹,三棵桂花樹。永娃的兒子後來打聽了這是西安一個買樹公司,他們專門在鄉下買樹,然後再賣給城裡的房地產開發商,移栽到一些豪華別墅區裡,從中牟利。永娃的兒子就尋著那夥人,同意賣癢癢樹,說好價錢是一千元,幾經討價還價,最後以五百元成交,但條件是必須由永娃的兒子來挖,方圓帶一米的土挖出。永娃的兒子那天將永娃哄說去了他舅家,然後挖樹賣了,等永娃回來,院子裡一個大深坑,沒樹了,永娃氣得昏了過去。

  永娃是那年臘八節去世的。

  去年,永娃的兒媳婦患了膽結石來西安做手術,那兒子來看我,我問那棵癢癢樹賣給了哪家公司,他說是神綠公司,樹又賣給一個尚德別墅區,他爹去世前非要叫他去看看那棵樹,他去看了,但樹沒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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