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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而老孫的那個親戚,我們再次聯繫,終於弄清了那個城中村的位置,這次同我和老孫去的還有一位美術教授,他有私家車,說他也想畫畫拾破爛的人。車一到村口,×××已經在那裡張望,穿了雙皮鞋,但腿老弓著。老孫說:這鞋是拾的吧?他說:哪能拾到這麼新的鞋,人家送的,本來要留給兒子的,你們要來就穿上了,有些小。卻低聲問:穿西服的是賈平凹?老孫說不是,用手指我。他說:個子不高麼!我當然還是帶著紙煙,但他說他把煙戒了。進巷道,入一戶院門,後邊是一座六層簡易樓,×××就住在頂層,而頂層一共七個房間,分別住了他的六家親戚。他們都是才從街上回來,正生火做飯。我去每一家看的時候,他們也都是笑臉。後來我們就坐在×××的屋裡,屋裡小得打不開轉身,天又熱,一股子鞋臭味。美術教授就呆不住了,他說他下去轉轉,要走的時候給他打個電話。美術教授是沒在農村生活過,我生活過,我就脫了鞋坐上了床,問這房的租金,問他在哪條街上拾破爛,那麼遠的路早晨怎麼去晚上怎麼回來,就自己取了碗從保溫瓶裡要倒水喝。他臉上活泛多了,但回答我的話都是些通用話,比如,他說這租金合適,我們能接受,在朱雀門外那一帶拾破爛,收入挺好,他有一輛自行車早上帶老婆進城,架子車卻是存在收購站上的,日子比才來時好,日子會越來越好。老孫說:你不要那麼正經,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胡諞!他說:還真胡諞呀?我說:胡諞!三個人就都笑了。我們就亂七八糟地胡諞了,他竟是那樣健談,雖然沒有劉高興說的那麼形象,但拾破爛中的一些事記得很準確,一件一件連時間地點都說得清,我先還真會逗引,逗著他說,後來完全沉浸在他的故事中,隨著他的高興而高興,隨著他的難過而難過。他老婆在門外爐子上做飯,進來說:你只排誇你出五關斬六將哩,咋不說你走麥城!你出來。他出去了,又進來說:老婆問你們吃了沒,沒吃了就在我這兒吃?我說:就在你這兒吃。他就對老婆說:在咱這兒吃哩,你去村商店買些掛麵。我趕緊說:買什麼掛麵?做啥我吃啥。我就又問了怎麼個走了麥城?他講了三宗,一宗是他在建築工地被人家打了一頓,一宗是被街上的混混騙了三百元,一宗是被市容隊收沒了架子車。飯做熟了,是熬了一大鍋的包穀糝稀飯,給我盛了一大海碗,沒有菜,沒醋沒辣子,說有鹽哩,放些鹽吧,給我面前堆上了一紙袋鹽面。筷子是他老婆給我的,兩根筷子粘連在一起,我知道是沒洗淨,但我不能說再洗一下,也不能用紙去擦,他們能用,我也就用,便扒拉著飯吸吸溜溜吃起來。×××一直是看著我吃,把那個風扇從床下取出來,那是個排氣扇,吹過來的風是一股子,而且電線斷了幾處重新接上沒纏絕緣膠布,我擔心他觸上了電,他說:沒事。不停地轉動著排氣扇的方位給我吹。我把一大海碗飯吃完了,他說:夠了沒?我說:夠了。他說:我估摸你也夠了。

  老孫的這位親戚,後來雖然和我稱不上朋友,卻絕對成了熟人,他常到老孫那兒去,而他一去,老孫必定會給我電話,我也就去了。他有時拿著一些拾來的好東西送給我們,比如一個笛子,一個老式的眼鏡盒,我們付給他一百元錢。他知道我喜歡收藏,有一次拿來了一個小黑陶罐,以為是個古董送我,我欣然接受,但我知道那是個幾年前才燒制的罐子。我給他付錢的時候,他堅決不要,卻說:要是今日我只收入十元錢,那我會收你的錢的,可我今日已經收入了十八元了,這就夠夠的了,我只求你幫個忙。原來他的一個兄弟拾破爛時把架子車停放在了馬路邊,而那一段馬路立了牌子不准人力車通過,他兄弟不識字停放了,市容隊就拉走了架子車,他兄弟去討要,市容隊說罰五百元了才能把架子車拉走。他求我能不能幫著把架子車要回來。

  我說:我給你要回來。

  他說:真能要回來了,我請你喝酒!

  其實,我和老孫哪有疏通市容隊的能力呀?但我必須得幫他要回架子車,就叫來了電視臺的一個朋友,商量出一個計謀:讓他帶著攝像機,如果他們不給架子車,便威脅著媒體要曝光這種粗暴對待弱勢群體的行為。我們是一路上都在給自己壯膽,可萬萬沒想到的去了市容隊,那裡竟有人認出了我,對我的到來興奮不已,我成了座上賓。那就好,寒暄之後,我便說了情況,架子車不費吹灰之力要回來了。×××激動地抱住我,說我牛,牛得很,並要了我的名片,說以後誰再欺侮他,他就拿出我的名片,說他是我的表哥。便問我:我能說是你的表哥嗎?我說:是表哥!

  幾個月後,我終於寫起拾破爛人的故事了。

  但我沒有想到,寫起來卻是那樣的不順手,因為我總是想像著我和劉高興、白殿睿以及×××的年齡都差不多,如果我不是一九七二年以工農兵上大學那個偶然的機會進了城,我肯定也是農民,到了五十多歲了,也肯定來拾垃圾,那又會是怎麼個形狀呢?這樣的情緒,使我為這些離開了土地在城市裡的貧困、卑微、寂寞和受到的種種歧視而痛心著哀歎著,一種壓抑的東西始終在左右了我的筆。我常常是把一章寫好了又撕去,撕去了再寫,寫了再撕,想為什麼中國會出現打工的這麼一個階層呢,這是國家在改革過程中的無奈之舉,權宜之計還是長遠的戰略政策,這個階層誰來組織誰來管理,他們能被城市接納融合嗎?進城打工真的就能使農民富裕嗎?沒有了勞動力的農村又如何建設呢?城市與鄉村是逐漸一體化呢還是更加拉大了人群的貧富差距?我不是政府決策人,不懂得治國之道,也不是經濟學家有指導社會之術,但作為一個作家,雖也明白寫作不能滯止於就事論事,可我無法擺脫一種生來俱有的憂患,使作品寫得苦澀沉重。而且,我吃驚地發現,我雖然在城市裡生活了幾十年,平日還自詡有現代的意識,卻仍有嚴重的農民意識,即內心深處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在作品裡替我寫的這些破爛人在厭惡城市,仇恨城市。我越寫越寫不下去了,到底是將十萬字毀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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