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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也沒有風,法國梧桐樹上的鳥嘰嘰咕咕的,我和五富就在廢棄樓裡喝酒。五富說:你說陸總這人還行?我說:不是陸總行不行,是咱運氣好了啥事都順著咱們的。五富說:那咱就喝!我說:喝,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們是好長時間沒有喝到白酒了,三杯下肚,覺得酒真香,喝著喝著就喝高了。石熱鬧是我們喝過一半酒了還沒見回來,我說:要飯的怎麼還沒回來?五富說:他只要沒死,肯定回來的,瞧你招的啥人?咱喝,趁他回來前咱把酒喝完!我們就開始劃拳。五富出手笨,對數字老記錯,我就趁機賴他。他說:我劃不過你,咱們打老虎杠子!他還是贏得少輸得多,他就眼睛眯得睜不開了。樓外有了腳步聲,他突然把酒桶塞在被窩裡,說:要飯的回來了!可腳步聲並沒有響到樓上來,撲遝撲遝又傳遠了。他說:狗日的沒回來,他死在外邊了。取出酒桶又喝了一杯,五富卻說:要飯的會不會真的死在外邊了?我說:他這麼多年哪有固定睡處,今日就死啦,死不了,要飯的有九條命哩。五富說:你說要飯的最後是不是就死在外邊?我說:那還不就死在要飯的路上了。五富臉苦愁了,他的臉一苦愁真像個豬臉,我說:瞧你難看樣兒!他卻突然就流下眼淚。我說:五富你喝多了。他說:我沒喝多,那咱是不是最後也就死在打工的路上呀?咱要死在外邊了那可咋辦?我說:石熱鬧就不想這些。他說:石熱鬧沒老婆沒娃,他不想我想哩。他說這話我不愛聽,我也是沒老婆沒娃麼。我說:你都死了你還咋辦?!他說:那不行,你得管我!我說:活著我管你死了我還管你?他說:我不能不埋在清風鎮吧,我不能不是清風鎮的鬼吧?我說:喝多了,喝多了。他說:不多!又喝了一杯,說:你把我帶了來的,你現在讓我回我尋不著路,那我的鬼能尋著路嗎?你要管哩!我說:好,好,你死了我送你回去行了吧?他就嘿嘿嘿地笑,他一笑就沒完沒了,瘋了地笑。我說:醉了,醉了!其實我也醉了,跟著他的笑我也笑。他說:喝酒喝酒!我說:喝!喝!我們碰了一下杯。他說:哎,劉高興!你是,兩個劉,劉高,興!用手指我,指到了旁邊。我也看見五富是無數的五富,就像孫悟空用猴毛變出了一堆孫悟空,一樣的高低胖瘦,一樣的鼻子眼睛嘴,在房間裡游離移動。但不久,無數的游離移動的五富裡卻又有了黃八,有了杏胡和石熱鬧。

  我說:你是五富,你也是黃八杏胡石熱鬧!

  五富說:我是你!黃八杏胡石熱鬧都是你!

  我說:都是我!都是劉高興!

  我們就相互追逐糾纏,嘎嘎嘎狂笑。後來我看見五富是倒下了,立即無數的五富都倒下,黃八杏胡石熱鬧全都倒下。我說:你裝蒜,你裝蒜哩!我也就撲遝下去了,撲遝得像一攤泥。

  我們在歡樂的醉酒中不知道了風是怎樣刮掉了窗子上糊著的板紙,不知道了走扇子門如何呻吟不已,直到有重重的東西擊打著我的後腰,我覺得是孟夷純,是孟夷純穿著那雙高跟尖頭的皮鞋踢我。果然是孟夷純,她站在鋪前,說:這麼冷的天,怎麼睡地鋪呀……高跟尖頭的皮鞋又踢著我的屁股,我不嫌疼,皮鞋一點土,我把土揩了。孟夷純你怎麼到這兒來了,我沒有告訴說我到了咸陽,我是要掙一大堆錢贖你的,還要給公安局的破案費的,你怎麼尋得著來了?!孟夷純的臉突然變粗變寬?咹?!我一愣怔,才看清面前站的是監工員。

  我說:你不是孟夷純?

  監工員說:你還要往猛的睡?!

  我說:噢……這是什麼時候了?

  監工員說:快吃午飯呀還不去開工,要睡覺回家去睡呀!

  我爬起來,才知道我們從昨天夜裡一直醉到現在了。五富仰面睡在牆角的地方,身上的衣服也沒脫,張著嘴,渾身是土,表情猙獰。我趕忙去推他,他眼睛還是不睜,說:黃八,那裡還有一張……監工員踢了他一下,說:起來,起來!

  事後,也就是我們離開房間後,五富告訴我,他做夢正拾錢哩,他是和黃八在街上拉著架子車,看見有警察追趕一個罪犯,罪犯突然在人群裡撒了人民幣,人民幣像雪片一樣飛舞,街上的人群就炸窩了,搶著拾,警察就無法通過了。他是先拾了一張,他真傻,還對著太陽耀,看是不是假鈔,再拾時,就見地上已沒了人民幣。他叫著:毛主席,毛主席!因為人民幣上有毛主席的頭像,他就叫著,真的也發現一張人民幣如同蝴蝶一樣飄過路邊的鐵護欄,他喊黃八去拾。然後他倆跨腳往過躍,護欄卡在了他們的襠,磕碰了他的卵子,疼得就勢坐在了護欄上。

  五富睜開眼,說:錢呢,我的錢呢?

  監工員這一次踢在了五富的腰裡,他把鞋踢掉了,一邊單腳跳著去找鞋,一邊罵:做夢都拾錢呀,不挖地溝你拾冥錢去!

  我有些憤怒,我說:你罵誰的,我們是來打工的,不是你販的黑奴!

  我在電影裡看見過外國人打罵黑奴,我把監工員的那只鞋踢出更遠。

  狐假虎威的監工員,那個彎鼻樑的小人,他欺軟怕硬,不吭聲了。

  我說:五富,把扣子系好,咱幹活去。

  監工員說:另一個呢?

  我說:他早都不幹了!

  監工員說:不幹了?話說清,那就沒他的錢!

  我說:他就不愛錢!

  我這才醒悟,石熱鬧壓根一夜沒回來。

  五富是把所帶來的衣服全穿在了身上,又從石熱鬧的破被子裡掏出一團爛棉絮塞在他的鞋裡,這樣腳能暖和些,就和我拿了鎬、鍁、鋼釺、八磅錘走出了房間。我們是偏不廝跟著監工員,等他先走了再下樓梯。出了樓道,剛剛下了樓道外的臺階,五富的左腿就挪不動了,咚的一下,身子靠在了牆上。

  我說:還沒清醒呀?

  五富說: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我說:你的腿不是長在你身上嗎?

  我把他拉起來,一鬆勁,他卻撲遝坐在了地上。

  五富說:這不是我的腿,我使喚不了它了。

  是麻了,睡的時候蜷著酸麻了,我說:我給你揉揉。

  我給他揉腿,他沒有反應,臉卻蠟黃,淌著汗,汗都是稠的。

  我說:你給腿說說好話。

  這辦法我是一直使用的,我常常在睡覺時或閑著沒事時就給我的身子說好話,比如眼睛、鼻子、喉嚨,比如胳膊腿和心肝脾胃,我整天幹體力活,又沒吃好的喝辣的,這些部位還在好好地為我工作,我要給它們說好話,感謝和鼓勵。我的腎只剩下了一個,它承擔著兩個腎的功能,它之所以還讓我很健康,這都是我給腎說好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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