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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站在美容美髮店對面的那堵牆下,牆上是我來見孟夷純時所劃下的二十多條道痕,孟夷純卻再不見了。我是知道的,孟夷純從事的那份工作最容易出事,可西安城這麼大,從事和她一樣工作的人不計其數吧,天上的鳥兒拉屎,偏不偏就落在她的頭上?

  美容美髮店那個胖乎乎的女店員,她是和孟夷純關係最友好的,她告訴了我,這一條巷裡的美容美髮店向來都是十分安全的,因為興隆街派出所所長的兩個親戚也在這裡開了店,而每個店的老闆都與所裡的一些人熟,並定期帶著禮去看望他們。但是,偏偏北京的一位負責全國掃黃打非的大官來到了西安,市公安局突擊整頓一些舞廳、洗浴中心、美容美髮店,而且是專門一批警察,根本不給各派出所打招呼,突然行動,孟夷純就倒黴地撞在了槍口上。那天六七個警察進來,嚇唬著在樓下的所有人都靠牆站,不許動,老闆假裝著要去那櫃檯上取紙煙,她就想按櫃檯下的電鈕,那個電鈕一按,樓上的人就會知道有緊急事情能立即隱藏起來的,但警察並沒有讓老闆走動,而三個警察就沖上了樓,把孟夷純和一個客人帶下來了。帶下來時孟夷純是沒有反抗,也沒有哭,往門口停著的一輛警車上走,老闆是拿了一條毛巾往她頭上一蓋,但孟夷純是把毛巾取了,她嫌弄亂了她的頭髮,還回頭朝大玻璃鏡上照了一下。

  胖女子說:這條巷道那天抓走了二十八對,我們店就孟夷純和那個客人,後來老闆也被抓走了。

  我說:最該抓的就是老闆!

  胖女子說:老闆已經放回來了。

  我說:她怎麼放回來了?!

  胖女子說:聽說那個大官回京了,她有關係,疏通後就回來了。

  我立即去找老闆,這個平日總在臉上塗一層厚粉的女人,臉上已沒了顏色,粗糙而鬆弛著皮肉是那樣的難看。我問孟夷純現在在哪兒?她說在勞教所裡還能在哪兒?!她對我一直態度刁橫,我只好軟下口氣,央求她也疏通疏通關係把孟夷純放回來。她說她是帶著人去疏通過,回話是罰交五千元就可以放人的,你有五千元嗎?我哪兒有五千元呀,今輩子手裡沒有一次性經過五千元。我說孟夷純是你的店員,也是你的搖錢樹,你應該贖她呀!她說你是她的鄉黨你贖呀!我說我沒錢麼。她說我也沒錢。她坐在那裡吃紙煙,吸一口吐一口,還把煙霧往我臉上噴,我真想給她一拳頭,但我忍了,不停地求她,幾乎什麼話都說了,比如,如果贖了孟夷純出來,孟夷純絕對會再賺錢還你;比如,我和孟夷純今生都記你的恩德,來世也給你做牛做馬;比如,你要覺得這些許願都是虛的,我從現在起就來店裡幹活,洗床單,燒爐子,沖廁所,我把你叫姨。她說你要給我五千元,我把你叫爺!她拿了拖把拖地,拖地是啟發著我走的,我就抹著眼淚走了。

  剩樓是我在西安的一個窩,我就像一隻疲倦而受傷的野獸,只有回到窩裡來默默地喘息,舔那傷口的血。

  睡吧,睡吧,我心裡發悶就想睡覺,一睡著就什麼事都沒了!可我這回睡不著。這張床使我習慣了無法很快入睡,因為孟夷純來過這裡以後,每次一到床上,我的那個東西就起來了,鬧騰得我得用手。我就動它,我只說我累了,麻醉了,迷迷糊糊要死去了,卻有了一聲響動,扭頭一看,還是那只貓,隔壁院子裡的那只貓,它鑽進來就蹲在床前看我。貓在看我,那一次我和孟夷純做事它在,這一次它怎麼也在?我突然覺得這是什麼時候了我還這樣,就一臉羞愧,用被子蒙住了頭。

  孟夷純是在美容美髮店的樓上被抓住的,她是怎樣被恫嚇著,羞辱著,頭髮被扯著拉下了陡峭的樓梯?她現在受審嗎?聽說提審時是強烈的燈光照著你,不讓吃,不讓喝,幾天幾夜不讓睡覺,威脅、呵罵,甚至捆起來拷打?你不是漂亮嗎,他們偏不讓你洗臉,不讓你梳頭,讓你蓬頭垢面,讓你在鏡子前看到你怎樣變形得醜陋如鬼。或許,他們就無休止地問你同樣的問題,讓你反復地交代怎樣和嫖客的那些細節,滿足著他們另一種形態裡的強姦和輪奸。這些我都不敢想像下去了。或許,或許孟夷純現在是一個人被關在一間房子,那間房子沒有窗口也沒有燈,她就坐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她在想什麼呢,想到我了嗎?她知道我一定會知道消息的,就盼望著我能去贖她嗎?

  可我沒有五千元!

  我只能等待著五富黃八和杏胡夫婦回來,把這一切全告知給他們而籌措五千元。

  杏胡夫婦是首先回來的,他們買了麻紙,竟在樓下的水池子旁焚燒。焚燒的火光照著我屋子的窗子,我開門出來,杏胡說:高興你回來早?我說:你們這是幹啥?杏胡說:我昨天晚上夢見老娘了,老娘在夢裡給我說房子壞了。我知道這是老娘讓我一定要把燒毀的房子蓋起來,免得讓村裡人笑話。我中午就把錢匯回了老家,從郵局回來時買了些麻紙再給老娘燒燒。

  杏胡說:高興,紙灰飛起來是不是老娘把錢收了?

  我說:都是這樣說的。

  杏胡說:城市這麼大,老娘還能尋著!

  她笑了笑,又說:你怎麼早早回來了,沒事吧?

  我再不能對杏胡說什麼籌錢的事了,我說:有啥事?沒事。

  杏胡在紙灰前磕了個頭,卻跑上來,她在口袋裡掏,掏出了一百八十四元,還扭頭看了一下也在磕頭的種豬,悄聲說:這是我和五富黃八給你的那個孟,孟什麼來?我說:孟夷純。她說:是孟夷純的錢。黃八定協議的時候滿口滿應,可今早我讓他交錢,他卻說怎麼又收錢啦?這人不可靠!

  我的手抖著,把錢收了。

  杏胡說:孟夷純還好吧,你幾時得把她領來我瞧一瞧呀!你怎麼啦,沒精打采的!

  我說:我好著的。

  杏胡說:好個屁,我給你撓撓!

  她不容分說地把我按在樓梯欄上,手像蛇一樣鑽進衣服裡。

  黃八幾時回來的,我不清楚,我也不指望了黃八,而天麻麻黑時,我把一進院的五富叫到我的房間告訴了孟夷純出事,五富沒吭一聲就蹴下了。

  我說:你說話呀。

  五富說:你沒錢,我沒錢,黃八肯定也沒錢,你沒給杏胡說說?

  我說:她比咱強不到哪兒去,何況她才給家裡匯了錢。

  五富說:那怎麼辦?

  我說:我也不知道了。

  五富說:你都不知道了,我更不知道了。她關在哪兒,咱贖不了她也得去看看她。

  我說:說是在勞教所。

  五富說:勞教所在哪兒?

  我說:不知道。

  五富說:你不是說西安城裡沒有你尋不著的巷巷道道嗎?

  我說:……

  五富說:咱咋不撿個錢嗎?上次都撿到了韋達的錢夾,咱明日上街就專翻垃圾桶,孟夷純她要是命大的,說不定再撿個錢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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