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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有了墨鏡,我當然想上街,也當然想去孟夷純那兒,但後半天又起了風。西安什麼都好,就是風多,風一刮起,你覺得窗外的空中有狼在嚎,有鬼在哭,有無數的人拿了鐵棍榔頭和磚頭群毆,我就再沒有睡著。五富是開門出去了幾次,先是喊我把窗子關好,以防窗子吹開了震碎玻璃,後又是出去把放在樓臺角的那些分了類的破爛用繩系好,壓上磚頭,再就喊黃八:黃八、黃八,你還不把伙房上的那些東西取下來,讓風飄散啊?!但黃八睡覺死,七聲八聲喊不應,我就出來了,說:有你喊叫這長時間,你把那些東西都取下來了!五富說:他給我日了孫子啦,我給他取?話是那麼說著,他還是去了伙房頂上。伙房頂上放著一大捆塑料袋,還有三包廢包裝紙,他提了那捆塑料袋往下扔,一腳沒踏牢,人和袋捆子就撲通跌下去。我說:五富,五富!他沒吭聲,嚇得我趕忙拉開屋裡電燈,讓燈光從門裡照下去,就往樓下跑,他一絲不掛地坐在塑料袋捆上查看他的交襠。我說:沒事吧?他說:多虧袋捆子墊著,×碰了一下不要緊。我說:你啥都沒穿?!他說:我睡覺不穿褲頭。就又罵:黃八,黃八,×要是傷了我和你沒個完!而黃八始終沒醒來。

  天亮,風是小了,卻又下了雨,風把塵土吹得天灰濛濛的,下了雨當然是好事,但雨是泥雨。五富光著膀子在樓臺上站了一會兒,身上滿是黃點,像只梅花鹿。這樣的天氣上街還能有什麼破爛拾呢,五富就牢騷:只說多掙了五十元,沒想又要歇一天!他問我幹啥呀,我說能幹啥?就懷念起清風鎮那間大牛棚了。大牛棚以前飼養著三十頭牛,後來土地承包了,牛沒了,大牛棚成了雨天雪天村民聚眾閑諞的場所。唉,西安城裡如果有那麼個大廳專供打工人在這樣的天氣裡去享用就好了,那我們就可以見到更多的鄉黨,去說話,去訴苦,去打鬧,各自帶了小食品去交換著吃。西安城不為我們著想,那還是喝酒吧。

  但是,五富昨天才喝了酒,今日又喝是不是奢侈啦?他不想去買,又不敢讓我去買,就喊黃八去,黃八說每一次咋都是我去買?五富說:好啦好啦,我去,哪怕明日嘴吊起來哩,今日我得喝酒!他走到樓梯下邊卻不去了,說:心躁躁的喝的啥酒?咱劃拳喝漿水吧。我看著他笑,他真的就上來從酸菜盆裡舀漿水,舀出一大碗了,喊:黃八,把豆腐乾貢獻出來!

  黃八是昨天掙了五十元後買了一包豆腐乾的,但黃八在他的屋裡沒有吭聲。

  五富說:昨天夜裡我替你收拾東西差點都沒×了,你連豆腐乾都捨不得了嗎?!

  噔噔噔跑下樓,黃八在屋裡的後窗上歪著,從窗縫裡往外看。五富說:看啥哩?黃八扭過頭向他招手,五富近去從窗縫看了,隔壁院的屋牆上也有一個窗子,窗簾沒拉,一男一女在裡邊正做那事。那男女不停地變換姿勢,黃八和五富腿都站麻了,人家還不結束,他們就生一肚子氣,不看了,提了豆腐乾上了樓。

  漿水我是不喝的,五富和黃八卻喝得香,一口一句:喝呀,喝,往醉裡喝!喝著喝著,黃八說:那東西還能吃呀?!我說:吃啥的?黃八說:吃紅蘿蔔。我說:紅蘿蔔咋不能吃?他們哈哈地笑,笑得流了眼淚。五富說:這事不敢哄高興。便說了剛才偷眼的事,感歎結婚這麼多年了竟不曉得還有那麼多的花樣,農村人和城裡人到底不一樣,城鄉差別啊!正說著,咣當一聲,風突然把門吹開,樓臺上的那些塑料硬管掉到了樹下。我說這風咋又緊了,不會是要沙塵暴吧?五富說:下了雨不會來沙塵暴的。黃八往門外看了看,罵道:刮你娘的×!他的陡然躁惱使我和五富都吃了一驚,想訓他,又忍住沒訓,三人一時都沒了聲,聽巷道裡什麼東西被刮倒了,叮裡哐啷地響。五富終於把剩下的漿水潑了,說:喝啥哩喝,胃都快酸爛了!便提議到村前的街巷裡轉轉,那裡店鋪多,或許有東西被刮下來讓咱拾著。黃八說池頭村是韓大寶他們幾個人承包著,先前他在村前的街道上收過破爛,韓大寶就警告過一次,咱現在再去人家會罰款的。五富說咱不拉架子車,提個麻袋,就那麼巧能碰上韓大寶?我當然是不去的,看著他們提著麻袋出去走了,卻收拾起了自行車。

  收拾自行車,我是要去進城看孟夷純呀!天陰天下雨的時候,不知怎麼我就老想著孟夷純,是不是人和這天一樣,天地交匯了人也衝動著要陰陽結合呢?剛才黃八和五富在,我不好意思出門,這下他們走了,阿彌陀佛,我就叫了一下:孟夷純!

  城裡的大街上空蕩了許多,我和自行車傾斜了三十度在風雨裡騎行,如果這風雨來得再猛一些,我就會被刮得貼在那堵圍牆上,如果風突然一息,我又會一下子跌倒在泥水裡,我覺得我在耍雜技。在這麼惡劣的天氣裡去見孟夷純,孟夷純會是怎麼個感動呢?她會怨恨我為什麼這個時候來看她,是傻貓,是蠢豬,是不要命呀,卻又心疼地替我擦頭上的雨水嗎?女人又恨又疼的時候是要舉一雙拳頭在我懷裡捶的,那不是一雙拳頭,是棉花錘兒!小心,孟夷純,別打壞了墨鏡。我便要從懷裡掏出墨鏡,一定要做出毫無顯擺的樣子,是不經意地掏出來的。而孟夷純立即就驚叫了,哇,多漂亮的墨鏡呀,給我戴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樂。這全是我腦子裡想的,一路上腦子沒有停過,甚至想像我趕到美容美髮店了,天上最好下起刀子,下石頭瓦塊,孟夷純看見了我,啊的一聲,興奮得昏了。但是,我終於推開了美容美髮店的門,孟夷純卻沒有在。怎麼沒有在呀,是沒有來上班還是去了別的地方?店裡人說不知道,反正兩天沒來了。又打問孟夷純是住在哪兒,店裡人又始終不肯說。我要給孟夷純打手機,美容美髮店裡沒座機,只好跑到一家雜貨鋪裡借人家電話,手機是通了,傳過來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我說:喂,喂,我是劉高興,是我!

  電話裡的聲音依然含糊不清。

  我說:咋啦,你怎麼啦,哭啦?咹,咹?!

  電話裡說:沒,我沒。卻有了哽咽。

  我著急地問孟夷純你現在在哪兒,孟夷純就是不說。怎麼能不說呢,到底在哪兒?我在勸說,在安慰,在詢問和埋怨,雜貨鋪的老闆一直在看著我,他挪開了電話機旁的一個花瓶,因為我的手在空中揮舞,他擔心撞倒了花瓶。末了我向他要筆,筆在手心寫孟夷純告訴的地址,筆尖戳傷了手心肉,然後一放下電話推了自行車跑。一跨腿騎上了車座,他娘的,鏈條掉了。

  騎過了兩條街,鑽過了一條巷,我不曉得還有沒有風雨,而我的渾身如落湯雞一樣。我將車子放在了一幢樓下,爬上了十三樓,門推開了,小小的套間屋裡,一個小電視,一個小衣櫥,一張矮腳床,孟夷純坐在床上抹眼淚。

  孟夷純告訴了我,她是在縣公安局再一次通報有了罪犯新的線索後寄去了一萬元,辦案人員是跑了一趟汕頭又跑了一趟普陀山,結果又是撲了個空。他們返回到西安後給她打電話,她去見了,要她再付賓館住宿費、伙食費,還要買從西安到米陽縣的火車票。孟夷純說:我哪兒還有錢,我的錢是從地上撿樹葉嗎?到底是破案哩還是旅遊的,便宜的旅館不能住嗎,偏住四星級賓館,要抽紙煙,要喝茶,還要逛芙蓉園,我到哪兒弄錢去?!

  床上攤著七張印著毛主席頭像的人民幣,孟夷純點著了一根紙煙,她竟然吸紙煙,狠勁地吸,兩股濃煙就噴出來直沖著床,人民幣成了晨霧裡霜打了的樹葉。

  我說:夷純,夷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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