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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就火了,不再理他,兩天兩夜不理他。我知道他每一回到剩樓就主動做飯,而且飯做稠,也知道我感冒了突然案板上有了生薑是他買來的,我故意還是不理他。我就將帶回來的幾張舊報紙給黃八念,黃八他沒興趣聽,不行,須讓他聽我念,但五富一走近我就不念了。我還弄來了一撮蘭草,分開養在兩隻碗裡,一碗放在我屋裡的窗臺上,站在樓臺上給黃八說:黃八,送你一碗蘭草吧!黃八說:我要碗不要草。而我聽見五富在他的屋裡哭。

  他一哭,我覺得我事情做得過分了。那一頓飯是我做的,下了掛麵,還去巷口商店買了兩顆雞蛋煮在裡邊。飯熟後我盛了一碗,把另一碗盛好放在那裡,五富出來端著吃,吃到一半發現了碗底的荷包蛋,他說:你買了雞蛋?我說:不愛吃了你放進鍋裡。他嘿嘿地笑,然後一口把荷包蛋吞了,噎得差點出不來氣。

  我再沒有給他說過孟夷純的事,他也是我們一起要經過美容美髮店那條街巷時,就藉故繞道走了。我們已經有幾個黃昏沒有相廝著從興隆街回池頭村,我知道他在給我提供去見孟夷純的機會。可我後來發覺我往往回池頭村了,他卻沒回來,黃八也沒回來。巷對面的老範一次對我說:劉高興你昨晚沒去呀?我說:去哪兒?老範說:五富沒告訴城隍廟後街的舞廳?!我說:舞廳?老范的老婆從對面過來,老範就不說了。第二天經過城隍廟後街,特地留意街上門面,真的看到了有個大眾舞廳,猜想五富和黃八原來狼狽為奸著來這裡廝混。他們一定是在背後議論了我,而且羡慕了我有了孟夷純,心就不甘吧。這兩個東西!將心比心,我就假裝什麼都不知道。

  我暗中觀察他們的變化,是都精力充沛,而且話多,但五富卻越來越欺負起了黃八,使我覺得納悶。

  一天傍晚,我正在樓上做飯,五富和黃八在槐樹下玩象棋,說好誰也不能悔棋,輸一盤掏一元錢,兩人就較了真,互不相讓,吵吵鬧鬧的五富是輸了一盤,人就急起來,開始罵黃八把鞋脫了,臭腳熏得他注意力不集中。黃八穿好鞋,說允許輸家發脾氣。五富卻要再下,一盤兩元錢,結果又輸了。黃八拿了錢,起身要走,五富說:不准走,再來,一盤四元錢!下著下著,五富說嘴幹,要黃八去倒一碗水來,黃八去倒水,他偷挪了馬位,最後就贏了。但是黃八不願掏四元錢,只給一元,兩人就吵,又給了一元,五富便撲上去奪。五富個頭大,卻沒黃八有力氣,奪不過,一巴掌打在黃八的臉上,黃八就生氣了,將手中一元錢撕了,碎紙摔在五富臉上。我在樓臺上看得清楚,說:打呀,咋不打啦?!黃八罵罵咧咧進了他的屋,五富卻把碎鈔票片撿了,上來說:他那豬腦子還想贏我哩!齜著牙笑。我說:還笑呀?五富說:他再不走,我還要打他哩!我說:你也只能欺負個黃八!盛了一碗飯讓他端給黃八。五富說:給他端飯?我恨了一聲,五富端飯下了樓,飯是撈面,用指頭捏起一根先自己吸了,走到黃八門口,飯碗放在門口,說:喂,聽著,賴了賬還有飯吃!又捏了一根麵條在嘴裡吸了。

  第二天傍晚,他們又恢復了玩象棋,但已不賭錢了,誰輸了買酒來喝。賭使人疏遠,酒越喝越近,我沒有阻止他們。結果黃八輸了,買了酒,他自己說酒是他買的就得自己喝夠,喝醉了。黃八喝醉了不像五富那樣總是嘮嘮叨叨他老婆,然後便哭,黃八是亂罵一陣了就瓷著眼不吭聲,像傻了一般,一進他的屋便倒在地上。這一倒直睡過了一夜,天明我去上廁所,他趴在地上剛睜開眼,他說:我還以為仍在五富屋裡喝酒著?我說:你死了你都不知道!他說:真的,人死了肯定和這喝醉一樣,死了還以為仍在喝酒哩。就爬起來又罵五富,嫌五富在他喝醉了沒扶他睡到床上,而且門沒拉上,讓蚊子吃了他一夜。

  又是十天的光景吧,那日一早又下了大雨,起來後五富就指天發恨:不能上街了,又得白活一天!我說:坐著想心事麼。五富說:有啥想的,我尿一泡了再睡呀,吃飯時不要叫我。他去了廁所,我從床上取了喝剩下的半瓶酒,喝著喝著就想起孟夷純,一個人在那裡偷著樂。五富從廁所回來,說:沒個下酒菜喝什麼呀?我在心裡說:回憶是最好的下酒菜。五富卻低了聲,說:高興,你得去救救黃八!

  我說黃八怎麼啦?五富說黃八屋裡空著。黃八不在屋裡?五富說你沒注意他這幾天夜不歸宿嗎?黃八夜不歸宿,這我沒料到。咹?!我拿眼睛瞪著五富。

  這個時候的五富,扭捏得像個女人,臉色通紅,不敢正眼看我。他或許是感到了羞恥,也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承認了他和黃八去過城隍廟後街的大眾舞廳,他們是花十元錢解決過問題。五富說到這兒,反復地抱怨去舞廳是巷對面的老范教唆了黃八,而黃八又勾引了他,也是他出來這麼久了,實在是扛不住了,黃八一勾引他就上了鉤。說罷拿眼睛看我。我清楚他那目光的意思:你能找孟夷純,我們只是找了那些低等的妓女。我不計較五富,顯得很平靜,我說:不說這些了五富,說黃八,黃八怎麼啦?

  五富提供的情況卻一下子使我心緊起來。

  五富提供的情況是這樣的:黃八在舞廳結識了一個女的,四十多歲,牙有些突,嘴唇子老蓋不住牙。黃八向人家吹噓他是工廠的工人。那女的不相信,說工人沒有像你這麼黑的,黃八就說他是鍋爐工,二十年的工齡了,廠裡的福利非常好,十天就發一雙手套、毛巾和肥皂,還發一袋米。那女的便叫他黃哥,讓黃哥到她的住處去。女的是住在北城牆洞裡,黃八去過一次後又帶了五富也去過一次,那些洞是七十年代挖的防空洞,裡面用樹枝和包穀稈紮的隔牆,隔出了無數個小屋子。那女的屋子是最裡邊一間,涼爽是涼爽,光線不好,空氣也不好,像壞了的酸菜味。女的晚上在舞廳看臉色還白白的,白天裡看了臉又黑又青,沒一點光澤,牙更突著,牙是黃牙。

  我說:牙是黃牙?你不是說脫了衣服都一樣嗎?

  五富說:你咋還記著這話?我不是說那女的好不好,那城牆洞裡人亂得很,黃八老往那兒跑,說不定會出事的!

  我繼續喝酒,覺得事情是有些嚴重。

  五富說:他昨夜沒回來……到現在還沒回來……

  我沒有讓五富喝一口,我獨自喝。

  五富一直看著我,像等著念宣判書。我把那些酒全喝完了,我說:做飯,做飯。五富不高興,但還是去做飯了,他熬了一鍋糊湯,糊湯咕咕嘟嘟冒泡響,他咕咕嘟嘟地說什麼,我也聽不懂,我也不想聽,糊湯熬好了,他說:你吃吧,我睡去。

  我說:你得吃!吃了帶我去城牆洞。

  五富是用自行車馱著我去了北城牆,他領錯了三次路,才在嘩嘩啦啦的雨中尋著了那女的居住的洞口。鑽了進去,果然洞子深長,而兩邊搭隔的房間無數,我們不停地碰著了幾個廢油漆罐兒和空啤酒瓶,洞裡就迴響著連綿不斷的破裂聲。總算見到了臉色黑青的女人。黃八沒有在,女人在熬中藥,中藥袋上寫著乙型肝炎的字樣,有一個男人就坐在地鋪上,鞋上沾滿了泥水,使勁地在腿上抓癢。男人看我們的眼光是綠的,他說:他們是誰?我不在你就和他們也狗連蛋嗎?他沒看女人,女人打了個冷戰。

  女人說:不,不,我不認識他們。

  我立即感到了危險。這男人的氣味和聲音讓我懷疑他霸佔著這個女人,而且他像是逃犯,即便不是逃犯也是刑滿釋放了沒有找下工作的人。我說:啊,我們路過這兒,來尋個鄉黨的,你們見過黃石頭?壯壯的,光頭,是鬼剃頭的光頭。

  男人罵:滾!

  五富卻強硬起來,他以為我在旁邊,但我是和人硬碰硬的角色嗎?沒眼色!五富要惹禍了,他說:咋這樣說話,會不會說話,你是誰,你讓我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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