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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我能制止杏胡叫床嗎?杏胡叫床有叫床的好處呀,我是一躺在床上聽到杏胡的叫床就用手……這話我怎麼給黃八說呢,我沒給黃八說。我是二十歲以後就一直是用著手的,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和我一樣,我說了怕別人笑話我。但是,現在用手幾乎成了另一種習慣,就是每夜一躺下來便等待著杏胡的叫床。而杏胡糟糕,有時偏偏叫得很晚,害得我也便直等到半夜,事情完了,才能安然入睡。

  快樂在了池頭村的剩樓上,就越發感到在街巷中收破爛的單調和寂寞。五富黃八,還有那個種豬,他們原本話少,幾乎一整天都不說話,脾氣就全生嶒硬倔了,在收拾破爛時常常討價時不耐煩,人家就不賣給他們了。他們都有了一種心理,就是盼望街頭有鬥毆事件發生,一旦有圍觀的人吆喝起哄,他們必在其中,發出很怪的一種叫聲。我們都不愛足球,因為在清風鎮壓根就沒有踢過足球,而西安城裡竟然是每十天左右就有一場足球比賽,球場偏偏就在興隆街東邊的那條街上。但凡比賽,黑壓壓的人群就擠滿了球場周圍,甚至興隆街的交通也陷入混亂,西安的球隊一直踢得不好,球迷又都十分瘋狂,常常在輸球後就鬧事。我們是不去進場看的,票價太貴,三十元看人家踢球划不來。逢著比賽的日子,我們的收入肯定減少,交通混亂得你拉著架子車根本走不前去,可我們都有興趣在比賽開始後拉著架子車去球場外看熱鬧,不但我和五富去,黃八也去,許多拾破爛的人都去。球場似乎就是這個城市的公共廁所,是一個出氣筒,我們在球場外都可以聽見球場裡鋪天蓋地同一個節奏在吼:×!×!×你媽!這我就不明白城裡人還有這麼大的氣,像沼氣池子,有氣了怎麼能這樣叫駡?等到球場裡數萬人齊聲罵:×!×!×你媽!黃八也就扯開嗓子喊叫:×!×!×你媽!

  我就制止他:不許喊!

  黃八說:那麼多人能×,我不能×?

  我說:人家罵裁判哩,罵球隊哩,你罵誰?

  黃八說:我才想呀!

  但他立即就想出要罵的目標了,罵人有了男有了女為什麼還有窮和富,罵國家有了南有了北為什麼還有城和鄉,罵城裡這麼多高樓大廈都叫豬住了,罵這麼多漂亮的女人都叫狗睡了,罵為什麼不地震呢,罵為什麼不打仗呢,罵為什麼毛主席沒有萬壽無疆,再沒有了「文化大革命」呢?

  我制止他,制止不住,氣得我拉著五富就走了。五富說一會兒散場了或許球迷會鬧事哩,我恨不得又要扇五富的耳光。五富到底和黃八有質的區別,他聽我的話,還是跟我走了,而黃八就等著散場,有一次果然是球迷鬧事,警察來鎮伏,警察在抓一個用石頭砸車的鬧事者,鬧事者在逃跑時崴了腳,要黃八拿架子車拉他跑,黃八就真的拉了他跑,警察追上來把那人抓走了,警察又來抓黃八,黃八說我是拾破爛的我沒進球場。警察說那你幫鬧事者逃跑你就也是鬧事者。但警察看見了黃八的臉,警察認不得那是白癜風,看見黃是黃白是白,說:你他媽的有病,是不是艾滋病?黃八說:有病,傳染給你!警察不抓他了,踢了黃八三腳,褲子踢破了。

  我是永遠不會做這樣的傻事的,以後的足球比賽日,寧願沒收入也不去上街。平時上街了沒人和我說話,我就吹簫,吹了簫我便和架子車說話。

  架子車會聽懂我的話的。

  我一直記著一件事,那是我拉著架子車經過興隆街北頭的那個巷口,一個女人就提著塑料桶一直在我前邊走。街巷裡的女人我一般不去看,不看心不亂,何況呆頭癡眼地去看人家顯得下作,也容易被誤解了惹麻煩。但提塑料桶的女人穿著的皮鞋和我買的那雙皮鞋一模一樣,我就驚住了!皮鞋雖然是廠家成批生產的,卻從來沒碰見過穿那種皮鞋的女人,我說不清道不明地便有了勇敢,加緊步子要趕到前邊去,想看看她的臉,看臉是否似曾相識。這個時候架子車的輪胎突然爆了,而女人拐進了旁邊的一家美容美髮店。這家美容美髮店早就給我留過深刻印象,因為我看見過店裡有一個女的在門口極快地伸了一下頭,那姿勢,那神氣,使我一下子心裡錚地跳了,就像觸了電。我還從來沒有這麼觸電過。自那以後每次路過那條巷那個店,我都有一種親近感,忍不住要往店門裡瞅一眼。我和五富在數天后藉口理髮就去了那店裡一趟,理髮的費用太貴我們就出來了,店裡的理髮員雖然都是女的,但沒有發現我好感的那一位。而這位穿高跟尖頭皮鞋的女人是不是我曾經好感的那個人呢?覺得是,覺得又不是,關鍵是她竟然就穿著同樣的皮鞋,我正要加緊步子趕到她前邊去,架子車輪胎爆了。爆了輪胎,車子拉著就十分沉重,而周圍並沒有個修理鋪。我就急了,也就第一回給架子車說話,我說:架子車呀架子車呀,你怎麼在這時候爆了胎呢?既然爆了,你要堅持哩,堅持我能拉動,千萬不敢折了內胎,一定要讓我能拉著到修理鋪!聽話呀,架子車,你聽話了我要給你洗個澡,把你擦得乾乾淨淨的!架子車竟然就輕了許多,拉著順順利利經過一條巷到了一家修理鋪。

  架子車能聽懂我的話,這已經有了數次經歷,而且五富也相信,但架子車不能說人話,畢竟遺憾,我又尋思著誰又是在城裡同樣寂寞的人呢?

  交警就寂寞。

  交警在十字路口站著,來來往往的人多得像螞蟻,但沒有人肯和交警說話,交警因此黑著臉要找茬訓人。我觀察過交警,交警每每找茬訓了你,你只要再和他多說幾句,他的態度就改變了。我拉著架子車經過十字路口,故意在黃燈已經閃了才要通過,而且要走得很慢,等著交警跑近來,交警果然就跑近來了。交警勾著指頭,讓你過去你就得過去,其實你要交警過來也很容易。他大聲命令著讓把架子車往路邊拉,又尋釁著說破爛沒有裝好,堅決不讓通過。於是我們開始說話。

  喂,拾破爛的!

  我叫劉高興。叫我名!

  咦!是不是我還得給你敬個禮?

  這倒不用。

  你以為你開的是小車嗎?

  這不是主要大街,交規上沒有說不讓架子車過呀!

  喲,知道得不少麼?!

  我仍是有文化的!

  呸!有文化的拾破爛?

  不拾破爛那當交警呀?!

  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不說了。

  說!

  嘿嘿嘿嘿。

  給我貧嘴哩!這是啥?

  你不認識簫?

  拾破爛的帶個簫,滑稽!

  你才滑稽,天都這麼熱了戴個手套!

  放肆!

  嘿嘿嘿。

  嘿嘿啥的?

  咱不就是想拉拉話麼?

  誰想和你拉話?我忙得很哩!

  眼忙著嘴閑著。

  走吧走吧。

  交警快活地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

  此後的我,帶著簫的劉高興,每天都拉了架子車要經過那個十字路口與交警見面拉話,甚至讓交警定個時間,要專門來吹一次簫。我說:為你而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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