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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石熱鬧順著巷道走,走了幾十步又站住回頭,保安又吼了一下,石熱鬧拔腿再跑,這一次保安原地故意跺腳,石熱鬧就跑出巷口不見了。

  我整了整西服,遺憾的是西服被鼻涕弄髒了,揩了揩,拉架子車繼續轉街。哎呀,你能不覺得石熱鬧逗嗎,在這個清靜的上午經他一鬧,倒少了許多寂寞和無聊。石熱鬧是條狗魚。魚塘裡的魚常常活得不旺,就要把狗魚放進去咬一咬,一池塘的魚也就歡了。我回頭往巷口看,一時還後悔不該日弄得保安攆了他。

  沒了石熱鬧還真不熱鬧了。

  當我拐進巷道的一個轉彎處,我真的有了再去尋找石熱鬧的念頭,但前邊的道中間,一個女人分散了我的思緒。這個女人抱著狗已經在那裡站了好久,狗用舌頭舔她的鼻子,她拿嘴吻狗的額頭,忘乎了所以。清風鎮歷來有一句俗規:男不養貓,女不養狗。意思是狗性貪淫,容易對女性不軌,而貓也會誤把男的生殖器當老鼠抓了。可城裡的女人卻有養狗的,讓我不好理解。這位抱狗的女人站在路中,我考慮是停下來呢還是把架子車往路邊拉,正猶豫著,女人卻給我讓開了路。好,有禮貌。我對這女人有好感了。擦身而過時,狗沖了我說:汪,汪!我不懂狗語,但我能聽出狗聲的溫柔,或許它像個調皮的孩子,我就也回了一下:汪!女人叫著:貝克,貝克!把狗頭壓在了懷裡。漂亮的女人怎麼都是一個樣的漂亮呢,難道醜人,如五富和黃八,一個不同於一個的醜?

  我的身影和女人的身影重疊了,分開了,輕得像撕開的兩層紙,我只說我就這樣走過去了,如每日碰到的美麗女人一樣,這一個卻說話了,說:哎!

  是她在說話嗎?還是給她的貝克?叫這麼個洋名字!

  貓呀狗呀是城裡許多人的寵物,架子車是我的工具也是我的寵物,凡是成了器的東西都會有靈魂的吧,也都分了性別的吧,那麼,我的架子車是公的還是母的?是不是也該起個好聽的名兒?

  女人又說聲:哎哎!

  我吸了一下鼻子,女人身上散發的香水味怪怪的,我說:你叫我嗎?

  現在我才可以說,拾破爛對於清風鎮任何一個人都不是什麼重體力活,即便是每日腿累得發脹發腫,到晚上燒一盆熱水泡泡也就是了,但拾破爛卻是世上最難受的工作,它說話少。雖然五道巷至十道巷的人差不多都認識我,也和我說話,但那是在為所賣的破爛和我討價還價,或者他們閑下來偶爾拿我取樂,更多的時候沒人理你,你明明看他是認識你的,昨日還問你怎麼能把「算」說成「旋」呢,你打老遠就給他笑,打招呼,他卻視而不見就走過去了,好像你走過街巷就是街巷風刮過來的一片樹葉一片紙,你蹲在路邊就是路邊一塊石墩一根木樁。這個女人,她並不是提了破爛來賣的,她卻兩次說道:哎。她要給我說什麼呢?如果她在徵詢她把狗打扮得怎麼樣,我當然認為打扮得好呀,瞧這卷毛頭上染了一綹綠,還染了一綹黃,配上白色的小西服,養狗養了個小兒子麼,不,是男人!如果她要問我是從哪兒來的,那麼,我得慢慢給她說,先說「美麗富饒」這個成語其實是錯的,富饒的地方常常不美麗,美麗的地方又常常不富饒,清風鎮就是不富饒而美麗著,所以我長得並不難看卻離鄉離井來到了西安。

  但是,女人說了一句:舊報紙怎麼收?

  噢。

  還是個賣破爛的主兒!我的脖子軟下來。但我還是想多說些話呀,我說:噢,要賣舊報紙嗎,舊報紙是一角錢一斤,你家有多少舊報紙,訂著好幾種報嗎?

  女人說:過一會兒到前邊那棟樓,三單元六層,左手門。

  女人頭不回地走了,我瓷在了那裡,任何聰明才智都沒了,我覺得我很瘦,衣服突然寬鬆得不貼體,幸虧四周無人,掏了紙煙來吸,打火機也怎麼都打不著。還去不去那棟樓上呢?不去,何必看她的眉高眼低,我也不指望你那些舊報紙就發了財,你那麼高貴,讓破爛就堆滿你家吧!怎麼又能不去呢,人家怎麼能和一個陌生人說多餘話呢,怪罪人家什麼呢,無理要求!我站在那裡反復思忖,終於提了一桿秤和一條麻袋去爬那棟樓的三單元六層。

  一隻貓無聲地從樓上下來,像一隻虎。獸都是孤獨的,不說話。我也是一隻獸。小鳥才耐不住寂寞,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六層的左手門已經打開,女人從屋裡往出抱舊報紙,一摞一摞全堆在過道。意思很明白,人家是不願我進屋的。這一點我能理解。我常常被人叫到家裡去收破爛,有的人家讓我穿著鞋就進去了,還給我水喝,問吸紙煙不吸,而有的人家則讓我脫了鞋換上拖鞋或給個塑料鞋套套在鞋上,而拒絕進屋這女人是第一家。或許這女人是富豪之家的女人,他們在防範著陌生人瞭解了屋內情況而發生偷盜和搶劫,或許她是單身吧,總之,她不願意我進屋,我連往門裡瞅都沒瞅,只低了頭整理著舊報紙往麻袋裡裝。

  舊報紙裡發現了一張六寸大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男人,頭髮梳得光光的體面的男人。我把照片取出來,說:這照片。放在了門框地板上。女人卻拿腳把照片踢出來。

  我說:不要了?

  女人又抱著狗,狗已換上了休閒裝,是一個帶格兒的裹兜,還戴上了墨鏡,但遮陽帽摘了,她沒有看我也沒有吭聲。

  我知道了這個屋裡肯定有故事,故事並不悅耳動聽。我把照片塞進舊報紙中,又裝進了麻袋,突然惋惜了這個女人,開始給麻袋過秤,把秤過得老高,出著聲算帳,像小學生做算術一樣扳著指頭算,將每一步驟都念出來,然後從褲兜裡掏出錢夾,故意掏出那個皮質的錢夾。遞上錢時,我看著狗。

  我說:狗真漂亮!

  說狗漂亮,當然我還是在誇女人漂亮。我得討好她,希望她能開心,還有,要讓她認為我是有教養的,很文雅的,希望她能用柔和的目光看我。

  這女人是冰女人,她還是沒有說話,錢一收門就砰地關上了。

  關門的響聲很大,扇過來的風把我的頭髮都掀起來了!這讓我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什麼玩意兒呀,就這麼不禮貌,即使你家裡有什麼事,也不能這樣待我呀?你漂亮可比你漂亮的女人街上多了,你有錢而我也到過一些大老闆的別墅裡收過破爛,你受了什麼傷害拿我出氣嗎,如果我不是收破爛的,你能這麼關門嗎?!我那時真的是憤怒了,憤怒得咬牙切齒,呼哧呼哧喘氣。

  我憤怒的時候是要吸一根紙煙或吃幾口豆腐乳的,但我掏出了裝著豆腐乳的紙包,取出的卻是牙籤,我突然產生了惡念,將牙籤戳進了門上的鎖孔裡,使勁戳,然後將牙籤折斷。

  掮起麻袋下樓,我希望下樓後就能碰上石熱鬧。

  但是,樓下沒有見著石熱鬧。我已無心再吆喝著收破爛,索性把七道巷八道巷九道巷十道巷都走了一遍,仍是沒有石熱鬧的影子。

  石熱鬧,多可愛的石熱鬧,你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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