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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五富當然看過有毛主席的戰爭電影,他知道毛主席從來不拿槍,但他不知道我突然說起毛主席是什麼意思,他開始語無倫次地嘟嘟囔囔,如在沙鍋裡熬米湯,無非還是門衛欺負我而你不讓報復,那怎麼到家屬院去,你能讓我進了家屬院?我沒接他話茬,去,把我的布鞋拿來。五富卻對黃八說:拿去!黃八上樓取了布鞋,讓我穿了,又把皮鞋拿上樓去。

  我們開始吃那個西瓜。掙錢的時候可以忘掉吃喝,吃喝的時候可以忘掉掙錢,一說吃西瓜,黃八一揮手說:吃,不說啦!我和五富也揮了一下手:不說啦,吃!因為西瓜是五富買的,五富就來了自豪感,他親自操刀切瓜,一顆瓜分成了三大份。但三大份沒有切勻,他把多的一份切下一片塞到了自己嘴裡,沒想這一份又顯得少了,再切下另一份的一片,看了看,又是塞到自己嘴裡。黃八就躁了,罵現在當官的貪污哩你五富也多吃多占,你再分就全讓你一個人吃了!便抓起一份吃起來。

  黃八吃瓜是不吐籽的,嘴來回呼嚕幾下,一大份瓜就下肚了,然後癡著眼看五富吃。五富偏細嚼慢嚥,幾乎是在拿舌頭在舔,舔一下,說:城裡的瓜到底比鄉里的瓜甜!我說:城裡在水泥板上種瓜呀?!嗆得他再不言語。

  城裡到處都飛動著柳絮,柳絮像雪。我是一直追逐著一朵柳絮到了九道巷。九道巷和十道巷其實是個人字形,兩條巷在中間合成了一條巷,那合併處是一個小公園,種著各種花和樹,花和樹中有雙杠、單杠、秋千和踏步架,柳絮在那裡聚了堆兒,人一走動就忽忽地騰起來。

  我拉著架子車從九道巷進去,並沒有走出巷道,又從十道巷拐過來,被追逐的那朵柳絮就不見了。在十道巷收了三捆舊書刊,又收了一麻袋廢舊鐵絲,對面六層樓上有人放鴿子,鴿群就不斷地在樓與巷道的上空盤旋,一次盤旋和一次盤旋的方位和速度幾乎一樣,每到轉彎處就翅膀不動,一轉過彎便扇閃起來,把陽光扇閃得一片銀光。我給鴿群發出口哨,它們沒有飛下來。

  今天的收穫已經差不多了,有工夫欣賞鴿群,就想到中學課文上的描寫:鳥翔在天,魚遊淺底。這鳥和魚是不是一回事呢,在水裡了翅膀就是鰭,叫魚,在天上了鰭就是翅膀,叫鳥?我覺得我這麼想很有些詩意,一直看著有只狗對著鴿群狂吠,我才意識到已經到了中午的飯辰。

  這個飯辰我口特別的寡,不知怎麼就是想吃米飯,我們已經好久好久沒吃米飯了,幾乎中午不是帶了些早上蒸好的饃打個尖,就是掏四元錢去吃一海碗扯面。清風鎮把大碗叫老碗,西安城裡把大碗叫海碗,這個海字用得好,一方面說明城裡人愛誇張,一方面又說明城裡人小氣,碗再大也不能形容成海呀!但我想吃米飯就想讓五富也一塊吃,我便到興隆街南頭的巷道去找他,看見了他正坐在二道巷中的一個水龍頭下的池子邊。

  二道巷還沒有改造,除了幾幢高樓外,還都是大雜院平房,巷中安裝著公用水龍頭。飯辰居民用四輪小木板馱著水桶都走了,五富在那裡一邊啃幹饃一邊嘴對著水龍頭喝。他是背著我的方向坐在池沿上的,不知道我已站在身後,使勁地啃著幹饃,似乎下嚥得很艱難,脖子就伸長了,拍打胸口,然後再喝一口水,長長地籲氣。早晨離開池頭村時我們並沒有帶吃食,他可能是把晾在樓臺上的那些有黴點的幹饃私自揣了幾塊。可這些幹饃是我們說好下雨天不出門了再吃的,他為了省中午飯錢卻偷偷揣了出來吃,這我就有些不愉快了。我叫了一聲:五富!他回頭看見了我,一疙瘩幹饃還在嘴裡,腮幫上鼓了一個包,立即往下嚥,咽不下去,就掏出來握在手裡,一臉的尷尬。瞧他那樣子,我倒不忍心再說什麼,後悔剛才沒有悄悄離開,便裝著什麼也沒有看見,歪頭去接水喝,直等著他把掏出的幹饃裝在口袋,又咽掉了嘴裡的饃屑,我說:渴死人了!五富說:是渴,城裡的水放著漂白粉,沒清風鎮的生水好喝。他的臉恢復了原態。上來幫我拍肩頭上的塵土,是粘了什麼,拍不掉,唾了幾口唾沫就擦。我說五富你沒吃午飯吧,他說沒吃,我說吃啥呀今日我掏錢,他說反正晚上回去消消停停要做一頓吃的,中午將就吧,吃一碗面?這不行,我說,咋能將就呀,吃米飯去,咱炒菜吃米飯!

  進了一家小飯店,買了四碗米飯,一盤土豆絲和一盤水煮豆腐,還要了一盆雞蛋湯。五富見我慷慨,說今天是你過生日?我想打他,但我說,不,是聯合國秘書長的生日!聯合國?五富倒疑惑了:聯合國是哪個國?我又氣又笑,突然心裡酸酸的,就又買了一盤鹽煎肉。

  這頓飯吃得不錯,老闆問:可口不?我說:啥都好,就是豆腐差點。老闆說:豆腐當然沒有肉好吃。我說:豆腐太軟,夾不起來。老闆說:哪有豆腐不軟的?我說:我們老家的豆腐能用秤鉤子鉤了稱哩!老闆說:那你在家吃豆腐跑到城裡來幹啥?!我本來好心好意給他提建議的,他卻不善良,五富站起來要和他辯,我把五富按住了。五富氣得要結了賬走,我不走,急著走幹啥,偏拿牙籤剔牙,牙縫裡其實什麼也沒有,就是要用牙籤剔一會兒牙。

  五富也學著我剔牙,突然問我:你說毛主席不帶槍是不是你有解決門衛的辦法?

  他怎麼又想到這事,我說:行呀你,能理會我的意思啦?!

  五富說:我是第二天中午琢磨出你這話的意思的。

  他得意地嘿嘿笑。笑著笑著卻把嘴捂住了,而且擰過了身,還讓我也擰過身,悄聲說:瘦猴在隔壁買酒呢,讓他看見了又得替他掏錢。

  我迅速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瘦猴是在隔壁小酒館門口站著。

  這個小酒館被兩家飯店夾著,只有一間門面,賣醬醋,賣煙酒,酒有瓶裝的也有散裝的,老闆是個河南人,肩膀上搭條毛巾,擦臉上的汗,然後再擦那個玻璃櫃檯。小酒館生意紅火,我常見有人進去買一兩酒,捏一個黑瓷盅兒立在櫃前喝完,搖搖晃晃地就走了。也有人買一盅酒坐在那裡成半天地喝不完,和老闆鬥嘴說段子,老闆似乎愛聽段子。有個早晨我拉架子車剛經過那裡聞著酒香,只用鼻子皺了皺,老闆便說:劉高興,想喝酒啦?我說我喝不了酒,喝酒上頭。老闆說不會喝酒?鼻頭紅紅的你不會喝酒?!是沒錢吧,沒錢你來說個段子,我給你打一盅。我那麼愛喝酒呀,哼,扭頭就走了,從此路過小酒館門口,我把頭擰過去。

  瘦猴曾經給我和五富吹噓他同小酒館的老闆熟,因為他雖是河北人但他老婆和老闆原是一個村兒的,他做了上門女婿,論輩分應該叫老闆為叔的。他說:我不叫,從來不叫!我們坐在飯店的窗子下不敢吱聲也不敢轉身,只說瘦猴買了酒就走,他卻話多得很,和老闆在貧嘴。老闆說今日可不能賒帳呀。他說你怕啥的,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甭說有個收購站,還有兩個兒子哩,兒子長大了說不準兒就做了酒廠廠長呀!老闆說你咋和你爹一樣,九斤哥過河尻縫兒夾水,你幹指頭蘸鹽!他說不準說我爹,再來一包瓜子,五香牌的。老闆說沒五香牌的有九香牌的。他說哪兒產的?老闆說:河南。他說河南的我不要,盡做假貨!老闆說你尋著挨磚呀,你媳婦給你生的兩個娃也是假的?他說:嘿嘿,嘿嘿。

  瘦猴一走,我們才出了飯店,外邊的柳絮又飛了許多,五富的頭髮蓬亂,粘著了柳絮就再不走。五富說瘦猴的爹叫九斤,是不是生下來九斤重?我說可能是。五富說那瘦猴生下來怕只有一二斤!父子倆一個是老虎一個是老鼠,這讓我們張了嘴想笑,但沒笑出來卻同時打了個哈欠,我說:吃完飯人就困,咱去九道巷小公園的石條椅上睡一覺去。五富就跟著我走,走到九道巷了,他卻說:咱不睡了,一睡我怕天黑都不得醒來,咱還是抓緊時間多轉幾遭巷。

  我說:今日貨收得不少了,悠著點。

  五富說:挖了金窖就往深裡挖。

  我說:城裡是咱的米麵缸哩。

  五富說:啥米麵缸?

  這五富就又不懂了。城裡有的是破爛,有破爛就餓不死我們,這如同家裡的米麵缸裡有米麵,想做飯了,從缸裡舀那麼一碗麼。該睡還是要睡的,城裡人會享受生活,咱就不會享受啦?

  剛說完這話,一輛三輪車就咯吱咯吱蹬了過來,車上有個菜筐子也有三大麻袋的空啤酒瓶。五富正把架子車的拉帶套在肩上,怔了一下,便抬腳踢巷道裡的隔離水泥墩,水泥墩沒有動,把他腳卻踢疼了,哎喲俯下身去。我忙過去察看,他脫了鞋,左腳大拇指的趾甲裂了,罵道我又撞上鬼了!我問咋回事,他說你看見了吧,就是那禿子在家屬院收破爛的!我這才注意那蹬三輪車的,臉像個冬瓜,頭髮稀疏得如幾根茅草。

  就這副模樣?我咳嗽了一聲直直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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