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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我把嘴移開了簫,簫離開了嘴就是一根竹管,我拿竹管敲著樓欄杆,說黃八你甭聽五富的,有些東西是個人的,有些東西就不是個人的,清風能獨有嗎?明月能獨有嗎?黃八你也愛音樂呀,你聽出我吹的啥曲子?黃八說我聽不出來,只覺得好聽。五富癟著嘴乜視黃八,但黃八說得對呀,樹上的鳥叫得好聽,其實又有誰知道鳥叫了什麼。

  黃八說:吃蘋果!我給你們吃蘋果!

  竹籠子放下來,裡邊真的是一些蘋果。蘋果一半都是壞的,一半雖沒壞,卻小而發蔫,像老漢的卵蛋。黃八說白天裡他去一家果品店收廢紙箱,幫人家打掃衛生,人家沒賣給他廢紙箱卻酬謝了他這些蘋果。黃八說:狗日的,我忙活了半天就落了這些蘋果,我只說我奸哩城裡人比我還奸!

  我立即就在竹籠裡挑揀,五富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堅決不動手。來吧來吧,口水都流下來了還充什麼正經?五富說:那我嘗嘗。過來也在竹籠裡挑,揀了一個壞的,拿嘴把壞了的部位咬一口吐了。我說挑好的吃麼。五富說人哪能先挑好的吃,那壞了的不就越發壞得吃不成了?我說像你這吃法,吃到底都吃的是壞的,挑好的吃!五富說:不會過日子!

  黃八的舉動確實讓我們感動,五富把這些蘋果給了我多半留了少半,就分別放進各自房間,說:吃蘋果的時候我就能記著你的好處了!拿手摸了一下黃八的鼻樑凹,問:疼不?黃八說:不疼不癢,也不傳染。五富說:蠻好看的。黃八說:好看不好看,反正我看不見。我就笑了,說黃八你命裡原本要當縣官的。黃八說:我當官?我們村一個人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家當了縣長,我卻出來拾破爛。我說:都是這白癜風把你害了,戲臺上縣老爺出來都是在鼻樑凹上抹一塊白的,白癜風讓你鼻樑凹白了,就當不了現實中的縣官了!

  我這是開個玩笑,沒想黃八卻登時蔫了,這讓我有些後悔,不知道再說什麼安慰他。到底是吃了人的嘴軟,五富竟說:你好賴還有這個官相麼。黃八說:我這樣子你說不難看?五富說:不難看。黃八說:那我以後啥地方都敢去呀?五富說:去,敢去!這時候咚的一聲,遠處有了雷鳴,又是一連串的雷。我們都嚇了一跳,往樓外看去,西北方向紅光一片,夜空中出現了無數的火樹銀花。黃八說:今日是禮拜天?五富說:是禮拜天吧,咋啦?黃八說:這你不知道?五富說:知道啥?黃八說:這是芙蓉園裡放禮花哩,芙蓉園裡每到禮拜天晚上就要放一場禮花哩!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鬥量,黃八竟然還知道芙蓉園!芙蓉園是西安新建成的仿唐公園,耗資了十三億,街上的廣告牌上寫著它的豪華和氣派最能體現當今的盛世。但芙蓉園我知道,沒去過,五富才不管街上的廣告牌,他沒去過也不知道。

  黃八說:沒去過芙蓉園等於沒來過西安,你沒去過芙蓉園?

  五富說:我哪兒沒去過?我故意試探你哩!

  黃八說:那你也知道芙蓉園花了十三億?

  五富說:傻子才不知道呢!

  我想笑,但我沒有笑,我在看燦爛的夜空。

  黃八和五富就開始討論十三個億是個什麼概念呀,百元票子一張張鋪開來,西安城大街小巷都成了錢路,如果數起來,天神,那咋能數得過來呢?他們津津樂道,討論著討論著話題就轉變了,轉變得自自然然,毫無痕跡。槐樹上的蚊蟲又往下尿尿,我總擔心這些尿水滴在臉上會出現雀斑或者黑痣,用手擦了,聞了聞,倒是沒有臭味。黃八和五富又爭論起世上最重的東西是什麼,爭論的結果說是兩樣,一是糧食,比如同樣大的一袋土和一袋麥子,麥袋子就覺得比土袋子沉重。二是錢,比如同樣厚的一遝白紙和一遝錢,錢也就比白紙有分量。黃八說:一百萬元紮成捆就可以砸死人的。五富說:不對,五十萬元一捆就把我砸死了,啥時候咋不讓錢把我砸死嘛?!

  我不願意破壞他們的興致,也不願意同他們論說,回坐了我的房間,脫了腳上的皮鞋,唾了唾沫用布擦拭。皮鞋擦拭得有了賊光,我欣賞的時候發現了晾著幹饃的那個破紙板下,有兩隻螞蟻在搬運針尖般大的一粒饃屑。這是兩隻黑螞蟻,圓腦袋細腰,螞蟻的腰那麼細,像連著一根線,那胃在哪兒長著呢?前邊的一只用嘴叼著拖,後邊的一只用前爪推,著地的後爪都繃直了,微微地顫抖,看不見它們出汗,也聽不見它們的喘氣聲,樣子異常辛苦。我真的是同情了兩隻黑螞蟻,彎下腰把那粒饃屑撿起來直接放到了牆根的蟻洞口,但兩隻螞蟻卻慌張地逃跑了。

  芙蓉園的禮花早停止了鳴放,池頭村前巷道裡的夜市聲又塵土一樣飄浮空中,我聽見坐在樓臺上的五富和黃八在爭論中友好了,口氣柔和,言語親切。黃八問:五富五富,你們是韓大寶介紹來的嗎?

  我們是鄉黨,在村裡論輩分他把我叫叔哩。

  聽韓大寶說你們是商州清風鎮的?

  清風鎮的紅薯好吃,乾麵得像栗子。

  那兒還吃炒麵嗎?

  二三月莊稼青黃不接的時候炒麵救人命的。

  吃了屙不下是不是用鑰匙掏?

  這是誰說的?

  大拿說的。

  你認識大拿?

  大拿把我介紹給韓大寶的。

  胡吹了,能認識大拿,大拿咋不讓你當個韓大寶呢?

  我幹到年底就回呀。

  錢掙夠啦是不是?

  錢能掙夠?

  那為啥,想老婆啦?

  ……

  人不敢有老婆……

  我恨哩!

  恨老婆?

  恨村長!

  兩個人越說越低,後來就沉默了。這黃八,什麼話說不得偏偏說這話,五富是豬八戒,動不動就想回高老莊,不是渙散他的心勁嗎?我有些生氣了,高聲說:啥談話,還說不完?!

  巧得很,我剛說完,電燈就滅了。

  五富說:這燈咋滅了,跳閘了?

  黃八說:滿巷子燈都黑了,是停電。

  池頭村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停電了,城裡的霓虹燈徹底都亮著,偏偏池頭村老停電,是為了保證城裡的明亮夜景而犧牲城鄉接合部的用電嗎?

  黃八說:狗日的,明明知道我們在說話哩,這電就停了!

  我說:睡吧。

  黃八說:黑燈瞎火的咋睡呀?

  我說:睡了還不是睡在黑裡?睡!

  這一天就在我們的睡覺中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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